“這個‘一劍淩霜無妄峰’?我當時覺得好玩,就隨便說了一下。意思大概是,沒什麽感覺,頭有點冷吧。這沒騙人,是真的,我都沒想到會下雪,殺完人出門一看,全是雪,白花花一片,差點晃花我的眼。當時我衣服穿的也少,不冷就怪了。” 陳虛:“……” 裴景的墨也快研好了,撿起剛剛被他放下的筆,拂袖沾墨,行雲流水般。 他道,“上次那個迴答了,現在這個也迴答一下吧。” 陳虛注意著他的動作,提醒:“天閣規定用神識書寫,你又忘了?” 裴景嗤笑一聲道:“哪門子規定,其他門派都是用筆,就樓長老事多——我覺得用筆寫,此才能體現我字的飄逸瀟灑。” 陳虛:“無怪你會被樓長老追著打了。” 裴景扯著書卷的底部,把它從空中拽下。他一隻手壓著宣紙一角,一隻手懸腕執筆。玉冠之下墨發如水,瀉在桌案上,側臉俊秀清逸,看起來頗有幾分貴公子的風雅。下筆也是揮灑自如,風骨天成。 陳虛湊近,看清他寫的迴答,一臉不忍直視:“估計沒人會相信,這是本人迴答的吧。” 裴景道:“所以說世人多愚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分不清。” 陳虛:“……” 這位無聊至極、瞎問問題的修士,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本尊會親自出來迴答吧。雖然本尊的迴答看起來就像個傻子 ——謝邀。沒什麽特別的,就是頭有點冷,那雪挺大的,建議模仿的人多穿點。 ……居然還挺貼心。 陳虛心道,你那不是頭冷,是頭鐵吧。 裴景墨水準備充足,才記起來了此行的目的。扯過一張宣紙,把自己的問題寫了上去。 天閣內嬉笑玩鬧的問題雖占多數,不過大家都是金丹修士,各人有各個的道法,不同的角度會得出不一樣的結論。 何況,還有不少隱士高人在這裏,有事沒事也會進來逛逛。 ——如何返璞歸真? 寫完擱筆,注入靈力,將宣紙騰空。混在其間,隨著一起旋轉。傳到修真界各個門派的天閣之內,集思廣益。 “等著幾天後再來看吧。”裴景剛說完,視線一掃,就愣了,難以置信地眨眨眼:“不是吧,這麽快就有了迴複?” 隻見他的問題之下,一層灰色的字跡。 那人應該是用神識寫的,一點一點浮現。 ——看是怎樣的返璞歸真了。如果是遇到了心魔,那就以毒攻毒,根治本源。如果是因為閱曆不夠,不能悟道,那就入世吧。 裴景愣了。重新把自己的紙卷拽下,拿著筆,潦草寫道:求問如何入世? 那個人也還在。 灰色的字跡緩慢寫。 ——不一定要洗去記憶入人間,世俗在萬千世界裏,有人的地方便是紅塵。 裴景瞬間肅然起敬,這個人成功把他唬住了。看這架勢,要麽就是個金丹期滿口胡言的裝逼仔,要麽就真的是個超然世外的大佬。而裴景比較傾向後麵的一種。 隻是這話雲裏霧裏的,叫他一時也摸不清頭腦。 他還欲追問。 一行細細的灰體字又浮現。 ——年輕人,入世還是要自己悟的。別問了,我幫不了你。 好吧。 裴景默默收迴筆。 陳虛道:“他這是什麽意思?” 裴景擰著眉頭:“不知道。不過他說入世,我倒是有一點頭緒了。” 得到了一點思緒,裴景來天閣算是心滿意足了。他不再坐著,站起身來,打算走,不過因為心裏惦記著入世的事,腳下沒注意,踩到了長到拖在地上的宣紙,宣紙往下滑,上麵擺著墨硯,瞬間啪地反倒在了地上,發出聲響。這一幕是如此熟悉——不就和他上迴打翻墨一模一樣嗎!連動作都是差不多的。 裴景暗道要遭。 陳虛也嚇一跳。 裴景忙道:“快快快,把這裏收拾了。” 隻是來不及了。樓長老畢竟是長老,耳朵一動,就注意到了墨硯打碎的聲音。還是來自天閣的方向。敢在他眼鼻子底下幹出這等混蛋事,除了裴景還有誰! 當即怒火從中燒,把書重重一合,黑袍淩空就直接飛上樓去,吼道:“裴禦之!” 擦。聽到吼聲,裴景對陳虛道:“我先溜了。你自求多福。” 憑著豐富的逃跑經驗,腳底抹油地翻窗走,離樓長老封鎖窗戶和門就差瞬息的功夫。 剩下陳虛一個人,氣到吐血,麵色扭曲捶牆大吼:“裴禦之你給我迴來!” 而裴禦之已經走遠了。第6章 入世 裴景上次才被樓長老追著捶,繞著雲霄一百零八座峰跑了個遍,簡直可以成為心理陰影。現在腦子壞了才迴去——上趕著送雙殺嗎? 但他到底還是個心性善良的人,畢竟陳虛是陪他來的,總不能丟下他不管。於是從天閣的窗戶跳下來後,裴景也沒走遠,就在藏書樓前的領事堂坐下了。用法術稍微變換了下容顏,坐在角落裏,隨便拿了本書看。 領事樓是給宗門弟子,發派任務兌取靈石的地方。 裴景沒來過,畢竟他一出生就被掌門收為徒,久居天塹峰。大部分時間都在修煉,除了前往經天院的那段時間,平日能見到的人隻有師尊、陳虛,簡直貧瘠可憐。 翻了翻領事樓的任務,任務對煉氣期築基期的弟子,要求很簡單,獵妖獸,或者采靈藥。一個任務十個靈石,抽點時間去做做,對於初入仙門一貧如洗的新弟子,倒也挺劃算。 正想著,裴景就看著幾個新入門的弟子成群結隊走了進來。說是新入門,因為裴景對他們有所眼熟,昨日選拔時應該見過。 三人穿上雲霄的道袍,白衣藍邊,銀帶飄飄,走路似乎都有了氣勢。他們排在隊尾,等著領任務,談笑間說著話。 最前方那人是個圓眼少年,笑起來和善親切,他轉過頭來,小聲道:“有一個小道消息,我聽人說的,說昨天的選拔並不簡單,內峰的好幾位師兄師姐都有在看,打算在我們當中選出十名弟子,直接入內峰來著。” 後一人愣住了:“真的?” 前人道:“千真萬確,你沒發現少了人嗎?就是進了內峰。要我說他們運氣是真的好,按雲霄以前的製度,進內峰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第三人嬉笑:“沒那麽誇張吧。” 前頭的少年搖頭,神情唏噓:“不誇張。我給你算一算,外峰唯有上閣弟子才有入中峰的資格——而成為外峰上閣弟子,你需得在外峰每五年的大比裏,進入前一百名。進了前一百名還要通過內峰長老們的考核,長老們看上了才能進,看不上,一百個進不了一個也是有的。像上一迴,就一個都沒能進內峰。” 聽完圓眼少年的話,另兩人都露出震驚的神情,倒吸一口氣。 須臾,有人歎道:“這還隻是雲霄派,競爭就如此激烈,滄華大陸芸芸眾生,我輩何時才能嶄露頭角。” 圓眼少年灑脫一笑,隻說:“嶄露頭角,有個辦法。” 他一指正天南方,從領事樓的窗口望過去。那裏有一座直聳入雲的奇山,不在雲霄內,卻比雲霄任何一峰都要高偉雄壯。它立在滄華大陸中心處,受億萬修士瞻仰,人稱問天。 “那是問天峰,天下第一峰。每五百年舉行一次天試,你若是能在問天榜上留名。別說雲霄派,放眼整個修真界,無人不識君。” 剩餘兩人其倒吸一口涼氣,眼神炙熱。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不小,前方排隊的、旁邊坐著的新入門的修士紛紛側耳過來聽。連一些早入門師兄師姐,也悄悄投來視線,他們不是不明白,但聽人說起,又是另一迴事了。紛紛低頭笑,笑他們不知天高地厚。 隻是,馬上又聽圓眼少年笑吟吟:“可留名問天榜,比入內峰,難了不止一萬倍。知道問天榜上都是哪些人麽” 兩人搖頭,問:“哪些人?” 圓眼少年頓了頓,臉色鄭重起來:“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藍蝶,舍利佛心鳳凰眼,一劍淩霜無妄峰。這段話你們可能沒聽過,但身為滄華人士,我卻是自小聽到大。話裏暗藏玄機,包含了,上一屆問天試決出的天下五人。” 新的弟子豎耳傾聽。 師兄姐們搖頭哂笑。 與他同行的兩人道:“這……都跟我們講講。” 少年緩慢一笑,慢慢道來:“血池生碧花,說的是問天榜第五,蓬萊島的扶桑仙子,虞清蓮。她為蓬萊島主之女,百歲結丹,嫉惡如仇,曾一鞭屠盡蓬萊魔修,化靈渠為血池,故此得名。” “而白骨化藍蝶,則是問天第四人,鬼蜮的少主,寂無端。鬼修煉死屍,禦鬼氣。聽聞寂無端一指,可令活人頃刻斃命,可令死人一霎成灰。而那灰燼滕飛空中,栩栩然如藍蝶,鬼魅異常,這稱唿便這麽來了。 說著,他用手指比劃個蝴蝶飛舞的動作。圓眼少年說的引人注目,本來嘈雜的領事堂,漸漸地就安靜下來。問天榜上前五的強者,何等的遙遠和神秘,他們現在隻是微塵,隻是螻蟻,而那群男子女子已經立在修真界的頂端,成為無數修士仰望的傳奇。 青袍少年繼續:“問天榜第三舍利佛心,乃天下佛修之首,空門悟生法師。悟生法師大慈大悲,天生佛子,舍利為心。一人一杖,鏟平食人穀,渡萬千亡靈。一戰成名。” “鳳凰眼,問天榜第二,妖族的新帝,鳳衿。鳳衿本體為上古神獸鳳凰,如今涅檠第一百世,一雙眼睛流光赤金,沉三千業火,天下人莫不敢與之相視。他出生時,百鳥齊鳴,萬獸伏息。無需功績,便已天下矚目。” 圓眼少年輕嗤一-聲,笑道:“鳳帝出生之時,妖族便放出豪言,說五百年後問天試,第一勢在必得。但誰也沒想到,這半路,殺出了個裴師兄。” 新入門的少年們聚精會神,提心吊膽等著第一人。乍聽師兄二字,大腦呆愣,人都興奮炸了。麵麵相覷,驚道:“天試第一是我雲霄弟子 ! 雲霄派是劍修聖地不假,但問天試,試的卻是天下群雄。修真界漫漫無邊,海上蓬萊,陰間鬼蜮,甚至佛門妖族,六合八荒,沒有哪一派是簡單之輩。而第一是他雲霄弟子!何等的榮耀!何等的自豪! 師兄師姐們搖頭歎息,翻過了一頁書,看著這群少年,就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隻是雲霄裴禦之,到底也是世人難以磨滅的印象。 圓眼少年眼放光芒,語氣也加了一絲激動,難掩敬佩和敬仰道:“對!天試第一!一劍淩霜無妄峰!說的就是我雲霄內峰、掌門親傳大弟子——裴禦之!裴師兄!” 一眾嘩然。 這首歌謠短短三十四個字,道盡天下修士一輩子的追求。 兩人其一偏頭笑道:“那我豈不是可以喊天下第一叫師兄了,說出去都特有麵子啊!” 圓眼少年卻潑冷水道:“你也得見到裴師兄才行啊——我們是外峰弟子,平日裏見到一位內峰師兄都不易。何況是掌門親傳的裴師兄呢!” 他這冷水一時間把兩人的熱情都澆滅。悻悻然搖頭,也是,他們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但在雲霄不過是最底層的外峰弟子罷了,築基都遙遙無期,又怎麽敢奢求去見那等活在傳奇裏的人物呢。 裴景從他開始講時,就沒心情再去看書了。 一直備受盛譽,這類誇讚的說辭他都不知聽了多少,早已麻木。 讓他動容的,隻是這三個少年身上那種如日初生的朝氣。 浩瀚修真界,大道通天,這樣的赤子之心開始時人人都有。隻是隨後艱難險阻,千磨百煉,還能堅持初心的就不多了。每一迴雲霄湧入新的血液,他都會聽到類似的發言。對夢想,對力量,對未來。少年們就像一張白紙,熱情無休無止。 所以見到此時,他們兩人焉了一樣的失落。 裴景笑了一下,他手指點了點桌子,出聲道:“想見裴禦之,那就入內峰啊。” 青年的聲音像水一般清潤、風一樣和煦。 三人齊齊把目光轉了過來。 就看到角落裏有個白衣如雪的修士,樣貌平凡,笑容卻給人非常不一樣的感受。三人不自主地站直了身體,因為知道這肯定是內峰的師兄。 裴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三人一眼,道:“你們三個年紀加起來都不過六十,怕什麽呢。” 說到這,他想到了楚君譽,那個風雪斷橋上冷漠孤僻的天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