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煊笑:“晉王乃一國皇親,張大人是律學出身,直言此話,難道不需要證據?”張嶺眉頭一擰,剛要開口說話,此時卻發現自己確然沒有薑越謀權篡位的真憑實據——薑越南下平叛是薑湛所派,平叛之軍是朝廷所給,軍隊覆滅是蔡渢所為,就連此時返朝,亦是遞了文折的。過去他對薑越防備,多來源於裴鈞的影響和推斷與旁聽,可推斷與旁聽並不可作為物證,若無法證明薑越無權繼位,他就沒有理由抗拒薑越入京。想到此,張嶺的眉頭深深聚起,暗責自己沒料到薑煊會來反對,此刻他蒼老卻挺直的脊背已滲出點點冷汗來。“如若張大人找不出證據,晉王戰功彪炳、才學深厚,便當是比眼下所有皇族都更合適的繼位人選。”薑煊說著,轉過身看向眾臣,朗聲道,“如若諸位沒有異議,那城防便傳本殿令下,即刻打開城門,迎晉王迴京!”第141章 其罪九十四 · 助勢巍峨的城門緩緩打開,南城數萬百姓夾道而立,一一翹首望向那逐漸張開的銅釘鐵門,神情謹肅,無人喧嘩。薑越著一襲亮銀的鎧甲,英武地立於縱列護衛之前,直等到大門完全開啟,他才邁動雙腿,絲毫不亂地一步步走入這一座闊別已久的城。百姓開始低聲議論,爭相上前看顧,在他們眼中,此時明亮天光下,薑越護肩上獸麵浮雕的紋路和護心鏡上的大小劍傷都清晰無比,一一宛如過往征戰中功勳的鐵證,彰示著薑氏皇族自開國以來捍衛邊疆、守護百姓的天命之責。薑越堅定威嚴的目光直視遠處高大的宮殿,餘光從夾道百姓的身上一一掠過。在這一刻,和煦的暖風拂過他的麵頰,吹入他的脖頸,這令他在此時日下忽有一絲悲涼,心想這南來北往的風,可曾也吹拂過征戰開國的先祖?可曾也吹拂過他的先父?可曾也吹拂過曆經萬難才來到此處的每一個人?他踏著皇城的鍾聲邁上大殿,抬手解開係帶,將頭盔與佩劍卸下,一同遞給門旁的侍衛。殿中朝臣各自換過目光,一個接一個拾袍跪地,終齊聲參拜:“臣等恭迎晉王迴京!”薑越隻淡淡道了句“免禮平身”,便信步走至大殿前方薑煊的身邊,抬起手,笑著摸了摸薑煊的頭:“多時不見,煊兒長高了。”薑煊雙目含淚,提袍跪在他麵前叩首:“臣孫薑煊,恭迎叔公返朝!”薑越忙把他拉起來,拍拍他後背,舒展眉宇:“太子殿下不必多禮,快快平身。”這一聲“太子殿下”,令殿中朝臣無不相覷,又眼見晉王這和氣神容,似乎是承認了薑煊的太子之位,並不像迴京來興師問罪、爭霸皇權的,心下不禁鬆了一分。在他們的注視下,薑越走到大殿金柱後他曆來所坐的那一張椅子中,端肅地坐下了,在這一排曾屬於薑氏諸王,如今卻隻剩他一人在座的席位間,朗聲開口道:“皇侄英年早逝,孤深深為之扼腕,然國事為重,國不可一日無君,孤身為世宗閣的掌理之人,理當與諸位大人一同商議,故此迴朝。”張嶺聽言,眉心微微一皺,站起身來:“既是隻為商議人選,王爺何以攜領重軍駐紮城外?”薑越長眉微挑:“新皇初立,自古便是多事之秋,天下亂事方平,孤此舉自然是為了拱衛京師。”張嶺問:“那王爺意下,皇族中究竟誰可擔此重任?”“自然是晉王爺本人了!”殿門處忽而傳來人聲,眾臣迴頭望去,隻見殿外停駐的晉王親衛中,一人揭掉頭盔戰甲,蕩開廣袖,行至殿堂之外,被侍衛攔下。張嶺定睛一看此人相貌,難以置信道:“裴鈞?!”裴鈞笑盈盈地環視殿中或生疏或熟悉的一張張麵孔,最終目光落在張嶺臉上,笑容收起一些:“張大人,好久不見。”“讓他進來。”金柱之後的薑越出聲道。張嶺即刻否決:“不可!裴子羽架空皇權、篡改政令,自為官起便廣結黨朋、桎梏朝政,禍亂社稷長達十載,如此罪臣,當即刻緝拿歸案!”裴鈞昂然立於殿門刀兵之後,聽言笑道:“我是罪臣,那犯了這些罪的人,不就都是罪臣麽?”張嶺一愣,不及再說,裴鈞已向後喚道:“好,那咱們今日就來清算清算,究竟誰才是罪臣。”他說罷,身後的晉王親衛中又有一青年人解開盔甲,小跑出列,將一遝各式各樣的紙冊恭恭敬敬遞交到裴鈞手中。薑煊在殿中認出這人來,不禁動容:“錢小師父……”裴鈞將錢海清遞來的厚厚紙冊高舉起來,直視張嶺,先拿出了其中數張官中公文道:“自元光八年改弦一起,這些,是被張大人彈劾、罷黜的地方官員,不計其下受牽連的官吏,便已有四十一人之多。”說到這兒,他笑了笑,將那些公文洋洋灑灑拋入殿中道:“是,這些人確然有罪,哪怕罪不當此重罰,也算是糟了懲處,可是……”他再拿出了紙冊當中的另幾張來,輕輕抖動著,再度揚手扔入殿中道:“在這些地方官吏落馬之後,張大人舉薦、提拔來繼任這些官位的,卻都是同他張家割不掉關係的人,而其後推行的政令之中,地方上附議張大人之策的,竟還是這些人!”殿中眾臣交頭接耳,餘光觀察著堂上張嶺,有幾人已大起膽子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公文來,一讀之下,麵色大變。裴鈞見之一樂,勾唇笑道:“若如此都不算廣結黨朋、桎梏朝政,試問怎樣才算?”他負手在殿外天光下閑散地踱步,長舒一口氣,冷笑道:“再說到‘禍亂社稷’,此罪張大人若敢叫第二,天底下怕是沒人敢叫第一。”張嶺在殿中眯起眼來,鎮著怒氣嗬斥他:“裴子羽,你休要血口噴人!”裴鈞笑眼看向他道:“血口噴人是張大人所長,學生未肖半分師門之風,絕不敢擅專。”他從那紙冊之中再度拿出兩本薄薄的本冊,一翻開來,當中竟以朱紅的墨跡計滿了一個個人名:“這些,是張氏‘越訴者笞五十’之律後,因不敢上訴,而沉積在地方案牘裏的一個個冤犯,共有一百三十八位。如今,他們沒有一個還活著,就連揭露了當年寧武侯貪墨巨案的梧州知州李存誌大人,也是因觸犯此條,而被張大人下令活生生地打死在牢裏。若非如此,李偲不會起義,京中不會調兵,蔡渢北襲篡位便不可能得逞,天下將免於動蕩,四境亦不會屍橫片野。”說完這段話,他再度提聲道:“若如此都不算‘禍亂社稷’,試問怎樣才算?”這兩本寫滿冤死人名的簿冊被他再度拋入殿中,立即有官員拾起來翻閱。裴鈞見此,便幹脆將手中剩下的所有紙張一齊拋向殿裏,無喜無怒道:“眼下就還剩‘架空皇權、篡改政令’了罷?張大人,這些便是先皇數次重病期間,你仗勢越權簽發的所有政令。先皇的手跡我認得,張大人的手跡,我也認得。這些政令上的所有批文,一個字都不是先皇寫的,而全是張大人你無詔授權、擅自批複——此事,太子殿下常伴帝側,他能證明。如此,還不叫‘架空皇權、篡改政令’麽?”他看了麵前兩個執著長槍阻攔他去路的侍衛一眼,諷刺地搖了搖頭道:“張大人口口聲聲捍衛法道,口口聲聲斥我為罪臣,可張大人之罪,比我尤甚,何以他在殿中為內閣之首,我卻被隔絕在外,受眾人非議呢?”說到這兒,他看向大殿之中的薑越,微微一笑:“晉王爺,張大人之罪,罪證確鑿,他既說我應當被緝拿歸案,那他是不是也該認罪受罰呢?”殿中的薑越似乎認真地思索一番,點頭道:“不錯,既然人證物證俱在……來人啊。”薑越從座椅中站起身來:“宣刑部張三入殿,即刻將罪臣張嶺緝拿候審。”殿中嘩然一聲,張嶺身形一晃扶住椅子,隻見站在殿門的裴鈞已讓在了一旁,殿外侍衛的長槍也不再阻攔。他看見自己的兒子張三帶著官差從殿外走入,一身透著凜然正氣,雙眼看向他道:“張大人,請隨下官移步。”“你這個混賬!”張嶺氣急攻心,一拍身前條桌吼,“你竟敢勾結這反賊,自毀我張氏門楣!”“是父親教我,大法為先,法不容情。”張三上前一步,神色不變道,“朝堂之上無父子,法網之下無世家。張大人,請您,隨下官移步受審!”官差自張三兩側出列,上前將張嶺圍了起來。張嶺赤紅著眼睛看向不遠處的張三:“放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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