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那我可非要聽聽看。”梅林玉一笑,皺眉看向曹鸞,“老曹,從前你那護衛是江上做大盜的,這都能說說,他做什麽倒不能說了?”說著他如往常一般湊近曹鸞,似玩笑道,“哎哎,告訴我罷,我可不是外人哪!”曹鸞已因裴妍之事煩悶至極,不免推開他,收起剛從大理寺中等來的案卷,低沉應付他一句:“這同你沒幹係。”可梅林玉一聽他這話卻火了:“沒幹係?”他振開雙袖,提高了聲道:“他來之前,你三天兩頭就往我樓裏坐坐,還領著嫂子萱萱去我四姐那兒裁衣服;他來之後,我爹那兒你也不拜見了,還讓吳用斷了與我三姐夫的生意,連我三姐你都不待見——更別說咱仨兄弟有多久沒好好兒聚過!你家裏的下人一個一個都換了幹淨,我去了兩次,眼見著他們都聽你這護衛的話,你根本不像個主子!”他說著上前攥住了曹鸞的肩袖,恨恨道:“老曹,眼下我隻要你一句話,他到底是誰?你都跟他說什麽了!”“梅少爺多慮了。”曹鸞還未出聲,身後的黑衣護衛已擋在他身前,一把拽開梅林玉的手腕,擰眉盯著梅林玉道,“我隻是替曹府看家的無名小卒,曹先生同我說了什麽,實在無足掛齒,更不勞您和裴大人——”“我呸!”梅林玉猛地啐他一口,怒氣上頭,抽出手便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你算什麽東西!少他娘跟本少爺陰陽怪氣!爺我今兒就抽死你,看看你那主子究竟護你不護!”“梅六!——”曹鸞與裴鈞同時情急大吼,卻沒止住梅林玉揪著那護衛衣領招唿上去的拳頭。裴鈞未及上前,隻聽“錚”的一聲,竟是那黑衣護衛被梅林玉的推搡抓撓激怒,拔出了腰間短劍向梅林玉劈去。“小心!”曹鸞眼疾手快一推梅林玉,叫梅林玉堪堪避過這一劍摔滾在路邊,他自己卻被劃破上臂,悶哼一聲。“來人!”混亂中裴鈞一聲喝令。大理寺周遭巡視的北城兵馬司官兵和門口衙役都聽他道:“此人來路不明,又攜利器於府衙門外重傷無辜,足見其居心險惡。爾等即刻將他緝拿起來,留候嚴審!”“是!”數名官兵慌忙拔刀上前圍住那黑衣人。梅林玉將曹鸞拽至一旁捂住他傷口,卻聽曹鸞一掙急道:“不可,不可!子羽,我府上全是他的人,若聽說他有危難,翠娘和萱萱都有危險!”“沒錯!”那黑衣人先被拷問,又由官兵圍住,自知身份暴露,此刻也不作掙紮,聽了曹鸞的話,他更將短劍迴了鞘,涼涼笑道:“抓了我,曹鸞的妻兒一個都保不住。裴大人可要三思呀。”裴鈞從圍堵黑衣人的官兵中隔開一縫,踱步至那黑衣人跟前,從懷中抽出一分白紙文書,神容冷峻道:“不勞你費心。”“來人。”裴鈞抖開手中文書,沉聲宣令道,“曹氏一府,修造逾矩,侵占商地,曹鸞本人是涉嫌偷漏關稅、保釋重犯,亦多次賄賂官員、玷汙綱紀。這是京兆簽印的逮捕文書,現令兵馬司即刻助本府抄沒其宅、地,將其涉案家屬、家丁全全押往司部收監,並將曹鸞本人關押刑部大牢待審。”黑衣人聽言,劍眉猛聚。官兵一擁而上將他挾製起來,他怒目瞪向裴鈞道:“別以為把他們一家關進牢裏就能保下!你知道我效忠誰麽?他可不會讓我死!”“不會讓你死?”裴鈞冷冷一笑,湊近他咬牙道,“那你真是太不懂他了。”北城兵馬司的官兵很快用繩索捆走了黑衣人,接下裴鈞的文書便即刻迴司部調派人馬前往曹府。留下的官兵從大理寺中拿出鐐銬,鎖起了曹鸞,受命要將他押往刑部。梅林玉未料到裴鈞竟早已做了如此打算,更未料自己一時情急竟把曹鸞都搭進了大牢去,嚇得擋在曹鸞身前向裴鈞低聲勸道:“哥哥,老曹這些罪過可都有留證,若、若真進去了——”“宮裏為何疑心六部,密談之事為何泄露,薑湛為何對我一舉一動、事無巨細全都清楚?”裴鈞打斷他,看向曹鸞,極力平靜地問道,“老曹,這麽些年了,朝上朝下、風風雨雨,我裴鈞可有一次背信於你?”“不曾,你待我恩重如山。”曹鸞赤紅了雙目顫唇道,“可是子羽……我能夠為你拋卻性命、不要身家,但我妻女不行。我不是個好人,他們可以要我的命、要我手裏的所有東西,可唯獨我妻女……她們是無辜的……”他此時哀痛的眼神像極了十來年前與裴鈞初識的時候。那時他隻是個混在街巷裏幫人出力的打手,因一個富貴員外養著的窯姐兒看上了裴鈞,而上梅林玉的樓裏挑事兒訛錢,這才與二人相識。裴鈞幾次與與他相鬥無果,領了蕭臨去他住處就教訓他,卻不料恰逢曹鸞的妹妹無錢醫治重病,已然香消玉殞。那時的曹鸞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向裴鈞,放下所有自尊,求他這冤家道:“幫幫我,求你幫我安葬我妹妹……我不是個好人,但我妹妹是……我妹妹是……”人世間的因緣果報有時太過殘酷。裴鈞心中堆堵著裴妍與曹鸞的過往,此時再看曹鸞被官兵押走,心中便似被鐵鍬鋤了一把,剜起個鮮血淋漓的瘡疤。梅林玉蹲在他身邊哭喪著臉,抱頭瞪著曹鸞身影離去的方向,哽咽到一句話也說不出。裴鈞將他拉起來,惡歎一聲道:“咱們還是先顧著眼下事兒罷。”梅林玉擦了把眼睛,點頭道:“明日便是晉王爺舉事的日子,我人還沒找齊,眼下還得尋去。哥哥,這迴無論使什麽法子,咱們一定得把妍姐救出來!”裴鈞沉聲:“我眼下就要進宮問問蔡延為何變卦,若他執意,我便想法子讓蔡颺改過證詞。”梅林玉嗤道:“蔡颺那黃鼠狼才不會幫咱們呢!”“有了唐家的案子牽連他,若能給他個機會逃脫死罪,指不定他會考慮考慮。”裴鈞抬手拍拍的肩頭,囑咐道,“好了,你去罷。晚些我會到晉王府留候,若有事,你便從密道至那裏尋我。”細雨在午後變得愈加綿密。從北城大理寺騎行至北宮門外大道,裴鈞一身綢衫已被雨水蒙了層深色,遙望天際陰雲一歎,他下馬來收了韁繩往宮中走去,卻在宮門夾道與恰好出宮的蔡延狹路相逢。蔡延正被門生扶著,與裴鈞數日不見而已,須眉的白卻足添了三分,與從前朝會上一比,老態竟分外明顯。他行走而來的步履是蹣跚的,腰背略微躬起,這模樣終於有了兩分坊間所傳的蔡氏大難之相,卻又更似背負了更多的什麽。他是在裴鈞幾乎走到近前時,由門生提醒才看見裴鈞的。裴鈞忍著萬分的怒氣走上前,掏出他手書道:“蔡太師親筆書信許諾家姐青白,千金一誓,何以悔得如此之快?”蔡延麵色蒼白,半闔著雙眸,咬牙道:“裴大人,老夫隻說是秉公辦理,並不記得給過裴大人什麽承諾。”說完微微收緊扶在門生臂上的手,由門生扶著經過裴鈞繼續往宮外走去。裴鈞追上他身後道:“蔡太師!你如此待我親姐,難道就不怕您兒子——”“怕什麽?!”蔡延忽然轉過身來,那張慣常沒有波瀾的臉上此時已因裴鈞此言翻起滔天巨浪,怒瞪的眼中血絲滿布,就連嘴唇都氣得發抖,“裴鈞,你要你姐姐……就先還我兒的命來!”蔡延說完這話,猛地咳起來。裴鈞不明所以間,一旁門生一邊為蔡延拍拂後背,一邊咬牙切齒衝裴鈞高聲道:“蔡大公子在豐州拒捕被殺,今晨接報,蔡氏舉府為喪!裴大人難道還沒聽說麽?”裴鈞頓地一晃,直覺背後凜然發寒:“什麽……蔡渢死了?”第102章 其罪六十二 · 失職(上)見裴鈞確然不知,那門生愈加憤懣道:“裴大人在大理寺指認刺殺晉王者來自豐州,內閣十日前便受泰王之命,庭寄文書捉拿蔡大公子入京提訓。蔡大公子直稱冤枉、拒不歸案,一時才與巡按人馬衝撞,不料卻被弓箭射殺,眼下……正由府道送斂迴京。”裴鈞感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眼前的景象似乎也重疊恍惚起來。他明明記得前世他入獄前,蔡渢會獲命入京成為提督總指揮使,在他入獄後,蔡渢更是可以攜領二十萬兵力常駐京郊拱衛父親蔡延所號令的內閣……眼下僅僅是因為薑越那一計偷天換日,蔡渢的整個命格竟就全數改變了。裴鈞還未從震驚中迴過神來,一旁蔡延已在門生拍拂下漸漸緩下了劇烈的咳嗽。他用蒼老疲憊至發紅的雙眼看向裴鈞,恨極道:“裴鈞,你知道我兒生前最後一言是什麽嗎……他說‘裴氏害我’!”裴鈞不由倒退半步,難以置信地冷笑道,“我害他?蔡渢雄踞北地為禍多年,如今就死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蔡家上下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蔡太師就不覺這是報應麽?”“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的詭計!”蔡延咬著牙怒斥道,“裴鈞,既你敢加害我兒,我亦可殺你至親。從今往後你裴氏與我蔡家,絕無寧日,不死不休!”說完此話,蔡延最後怒視裴鈞一眼,便由門生攙扶著出宮去了。京中雨意漸濃。裴鈞獨行至晉王府時,身上衣衫已被雨層層淋濕。晉王府牌匾、漆柱上仍舊掛滿喪幡,內中正由禮部眾人備辦著出殯斂葬的最後一幹東西。諸官未料裴鈞忽而冒雨趕迴京中,見裴鈞麵色發白、神情肅穆,還以為上司是迴京整飭公事,不免慌慌囑人拿來幹帕、熱茶,又戰戰兢兢接連匯報起連日所為。裴鈞一邊聽著,一邊一言不發地拿著禮部列下的隨葬品單走到正堂擺放的烏漆棺槨旁,對照當中的金銀寶器與玉雕玉幣。未到大殮吉時,此處停放的隻是木槨,內棺還停放在薑越居住的東院。因棺槨與隨葬紙人都是由禮部委派梅氏棺材鋪子和紙紮師傅備下,故考慮到薑越會在棺中靜候,梅林玉已將這棺槨周底都鑿出細縫透氣。裴鈞點完隨葬品,想來亦恐舉事之時有突發之事傷及薑越,便又命人從內院取來晉王軍中佩劍,放入當中供薑越防身。眼見禮部的事已差不多了,裴鈞便簽印了內務府的結喪單子,統算了一幹用度,遣散了外人,佯作走出晉王府,卻又從民居密道折返王府中院,與薑越留在府中的心腹一起,查驗起梅林玉備辦的一樣樣事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