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不等他說完又問:“那嫂子最近也好麽?”曹鸞麵上笑意一凝,目色微轉,礙著黑衣護衛還在,勉力答上一句:“能有什麽不好的?”可裴鈞聽了這話,眉心卻幾不可見地一蹙,看向曹鸞的目光也乍然閃動,言語間慢了下來:“成……那我就放心了。萱萱那身子,從小就不好,可得仔細關照,往後若再有要看大夫的時候,哥哥幹脆派人告訴我,我進宮去請太醫給她瞧瞧。”他這話說得平平實實,卻好端端叫曹鸞眉峰一跳,曹鸞目中頓起驚詫之色,一息間又強作平息,很快便冷靜地順著他話道:“孩子家家的老毛病了,也不礙事兒,大夫說她長長就該好了,你就甭費心了,顧好你自個兒就是。”說完他暗向裴鈞擠了擠眉眼,又再向裴鈞道了聲別,終於再度轉身走向轎子——隻是走著卻又迴頭看了裴鈞一眼,目中隱含深意,旋即才上轎同那黑衣護衛走了。裴鈞目送曹鸞的轎子離去,沉思間收迴目光,卻見身旁自己的車架上,薑越已頭戴麵具靠在窗邊,撈著簾子看向他:“如何?”裴鈞再度看向曹鸞遠去的轎子和轎邊步行的黑衣人,微眯起眼道:“老曹隻怕是險了。”他說完這話四下一看,先囑咐車夫將馬車趕至一旁小巷,才繼續靠在車邊問薑越道:“方才我問老曹妻女的境況,你可聽見了?”見薑越點頭,裴鈞便接著道:“那原是我隨口問的,可老曹一答話,我卻覺著像是啞謎。要知道,當年萱萱出生後,老曹和他媳婦兒是開心壞了,隻因萱萱沒襲著他媳婦兒的哮症,一身肖了老曹從小就康健,從來難得請一次大夫。所以自打萱萱一出生,我同梅六每每問老曹萱萱好麽,老曹都大半會答:能有什麽不好的?可若是問起他媳婦兒林氏,老曹卻慣常會說:老毛病,不礙事兒。”薑越聽來一詫:“那他方才,竟是答反了這兩句話,這豈非……”裴鈞抬指豎在唇邊,向他點點頭,抬手扶住馬車窗框,壓低聲道:“沒錯,這許是老曹故意說給我聽的。雖不知他眼下究竟是怎生境狀,但這事兒必然與薑湛脫不了幹係。”“我迴府即刻命人去查。”薑越握住他放在窗邊的手,“別擔心,眼下為時不晚。”裴鈞反握住他手指正要再說,一旁刑部方向卻傳來一陣嘈雜。裴鈞心猜是李偲被放出了,連忙拍拍薑越手背踱出巷口,隻見那部院大門處,果真是刑部一幹衙役架出個寬肩厚背、衣衫肮髒的漢子來。被架出的漢子漲紅了臉,一容怒淚,一麵被衙役架出大門,一麵奮力掙脫著仰天悲嘯道:“你們這些個狗娘養的昏官!平日裏吃喝嫖賭、貪殺搶騙沒人管,我爹他上無愧天地,下無愧黎民——卻竟叫你們這幫雜碎害沒了命去!你們還我爹的命來!還來!——”“罵誰呢你?趁早閉嘴!”一眾衙役將他掀下石階幾腳一踹,任他狼狽跌在道中青磚上匍匐著膝行兩步、極度忍痛地伏地痛哭著,還不忘厲喝一聲,奚落他道:“你這莽漢,別給臉不要臉。你爹真有那麽厲害,今日怎不是他來保你出去,反倒是個訟棍來保你的?——哎喲,你爹怕不是沒命來罷?”“哈哈哈哈!”四下差役齊聲哄笑,還沒等再說出話來,卻見一旁已匆匆走來個赭色補褂的人影,上前竟要扶那漢子。打頭的衙役眼尖,先認出這人來,眼睛都瞪圓:“喲,裴大人?”說著見裴鈞扶人吃力,又趕忙招唿周遭幾人要上前幫襯,豈知剛走下石階,就被裴鈞揮手止了。裴鈞單手托著那漢子的胳膊,冷眼看向這一眾人等,鎮著怒氣一字字道:“滾進去做事兒!”眾衙役始料這漢子是裴鈞托人保出的,想起方才失言皆後脊一涼,慌忙告罪著躲迴部院去,生怕被裴鈞記住了皮臉找上麻煩。裴鈞收迴目光,再度彎腰扶向地上匍匐的漢子,可那漢子卻一把掙開他手,赤目喝問:“你又是何人!為何保我出獄?”裴鈞斂起長眉,放輕了聲音問他:“你是李偲?”那漢子橫手揩了把淚:“是又如何?”裴鈞施力拽著他袖子將他拉起了身,指著停在巷中的馬車道:“你若是李偲,便隨我來。我帶你去禦史台,接你父親返鄉。”“父親”二字一經說出,即刻叫李偲目下更紅,不過是別開臉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淚珠已湧出眶子淌下麵頰,幾經張嘴卻根本泣不成言,數度想要邁開步子,一身上下也毫無力氣。裴鈞忙招了車夫來與他一起將李偲托上馬車。薑越搭了把手將李偲扶上了座,裴鈞便也上了車來,囑咐車夫往禦史台趕。而車上的李偲自知此去是替父親接靈,滿麵的怒紅便已褪作了青白,雙目中的怒憤也隻化作了悲,此時揪起袖子擦一把臉,是袖子也髒臉也髒,哪邊都沒幹淨半點兒,偶或一看裴鈞,或疑目打量番薑越的穿戴,似乎也確然覺出這二人怪異,可卻更似已喪失了所有的好奇般,根本無意要出聲問詢。不多時候,禦史台到了。裴鈞下了車,手裏捏著少傅的印信,徑直領著薑越和李偲進了禦史台內班,隻說要找張三。雜役領著裴鈞穿過廊子走至後院一處耳廂邊,敲敲木門上的窗棱小心稟道:“張大人,裴大人到了。”隻聞內中一陣窸窣聲起,腳步聲漸近。下一刻,張三打開了耳廂的大門,裴鈞便倚著門邊兒的木柱看向他道:“張大人,我今日想托你個事兒,可否借一步說話?”張三看他一瞬,冷眉一擰,即刻關門道:“裴大人還是請迴——”“你聽我說完。”裴鈞伸手格在他即將合上的兩扇門板兒間,肅容打斷他,“我今日要托的不是我的事兒,而是李存誌的事兒。”張三聞言,關門的手一震,目光隨著裴鈞讓開的身子看向裴鈞身後,卻見一個頭戴麵具的道士正扶了個悲痛欲絕的漢子立在廊中,不由便凝了眉,疑惑看向裴鈞:“他們是何人?”裴鈞掏出袖中寫有李偲名籍的公文,解釋道:“這漢子是李偲,今日已由刑部放還了。你看看,他就是李存誌那被冤入獄的兒子。”張三隨裴鈞所言低頭掃了眼他手中文書,眉心即刻一抖,目光轉向裴鈞:“你想要我做什麽?”裴鈞道:“我要你放了李存誌。”張三雙眉驟聚,緊抿薄唇,看向裴鈞身後猶疑多時,才再度抬手打開大門,讓至一側道:“先進來說話。”裴鈞忙與薑越扶著李偲要走入那廂房,張三卻伸手在薑越前一攔,冷臉問裴鈞道:“禦史台乃官衙重地,這位道長緣何在此?”裴鈞還沒及答話,薑越已在麵具下沉沉冷哼一聲:“自是來管不公之事。”張三一聽此聲竟是薑越,目中頓驚,忙退開身去讓了三人入廂,速速關上廂門,急急壓聲向薑越道:“師父怎可隨意外出走動?若是被人瞧見行藏,那可了不得!”可薑越聽言,卻是不緊不慢把李偲放在廂中團凳上坐了,這才背對李偲摘下了麵具,眉目威嚴地看向張三道:“見一,你先跪下。”第89章 其罪五十六 · 通融(下)張三一愣:“師父,我——”“跪下!”薑越沉聲一斥,抬手指向身後李偲,“你身在案中不阻冤情,眼睜睜看著李知州罹難,眼下麵對李公子,難道就沒有半分愧疚麽?”張三聞言渾身一僵,雙眼順由薑越所指看向他身後狼狽的李偲,目中愧怍頓起。下刻他閉目擰眉,雙膝一曲,咚聲跪在薑越麵前,一張臉上雖還冷硬,放在膝頭的手指卻已攥緊了雲紋補褂的袍擺:“學生無能,有負師父厚望……學生罪該萬死!”“你是有罪。”薑越收迴的手也在袖下捏成了拳,“你身在京中為官,身在憲台為丞,本該肅正綱紀、糾察百官,如今卻順由你爹唯法是尊,被內閣逼成了迫害忠良的同謀。你負的不是為師的厚望,而是天下萬千冤民與愛民之官的厚望……事到如今,竟還不思彌補!”張三即刻伏地:“學生夙夜不寐、茶飯難安,自想彌補過錯!可……”“既然你想,就沒什麽可是。”薑越打斷他,“你馬上放還李知州屍身,讓李公子攜父返鄉。”“可師父,”張三撐起身看向薑越,“在案之人既亡,按製需待文書交歸才可放還屍身,此乃朝廷法度,我也不可——”“朝廷法度?”薑越身後的李偲忽而出聲,顫顫截住張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