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兒他不由看向這二人:“怎麽,出事兒了?”那二人左右看了他身旁下人一眼,這時是不敢點頭,也不敢答話,隻情急催他道:“大人您去了便知。”裴鈞眼見此景,料得約摸不是個小事兒,隻好站起來,應了要去一趟。禮部二人聞言,麵上即刻一鬆,忙說出去等候裴鈞,連茶都不用就往外走了。這時韓媽媽緊趕著補好了裴鈞的補褂,董叔連忙著人取來給裴鈞換上,送他出去時倒想起一事,忽而道:“對了大人,您讓問的曹先生那事兒……我去同梅家幾位當家的打聽了。他們都說,曹先生近來生意上似乎不怎上心,就連梅三姑娘那漕幫的事情,他也沒幫完就趕著走了,說是有了急事,後頭要尋他也找不著人。梅少爺聽您的話去了趟曹府,卻沒見著曹先生,出來也說是瞧著不對勁,他打算徑直去尋曹先生問問,迴頭再報與您知道。”裴鈞聽來身形一頓,一時垂頭稍想一二,眉皺起來,心底確鑿生出不少疑竇。可這時外頭禮部的又來人催著,他便也隻先囫圇一句知道了,囑董叔轉告梅林玉忙完了來見他,便出門坐上馬車隨禮部的去了。第85章 其罪五十四 · 蒙蔽(下)時候正清晨,裴鈞累了一日又一夜未睡,靠在車壁上怕立時眯過眼去,便隻好強打精神望向外頭,好歹叫日光晃晃眼。街上的販子起得早,有不少在卸門板兒、收拾鋪子備著開張的。當中一家賣湯麵的已將七八張桌子放到街邊,擺好了條凳,店家正坐在門前生爐子打扇,此時見裴鈞來了,似乎是生怕在官老爺跟前擺錯攤子犯上事兒,便立時點頭哈腰地站起身來,作勢要收街邊的凳子。裴鈞一見此景,心底忽生出陣無趣,遂放下簾子不再看了,可這時,簾外街中卻偏偏起了個人聲道:“來碗麵 。”這話叫裴鈞心下一突,猛地又抬手掀簾看去,卻見那不過是個路過的行人向店家要了吃食罷了。一時他再度擱下簾子靠迴車壁上,歎息間閉了眼,卻覺著夙夜不寐的倦怠再也無法叫他瞌睡了。此景疊了出門前董叔的那席話,叫他終於再無可避地想起了曹鸞來,霎時間,他心中那些被他長久以來包藏在情義厚土下的懷疑的種子,也終於開始瘋狂生長起來。他記得前世最後一次在牢外與曹鸞相見,是入秋後的一夜。那時他從內閣結了一日公事打宮門出去,手中空空,才覺出肚餓。待乘了轎到梅林玉酒樓裏,他本想吃碗大骨湯麵就迴去歇下,卻未料恰巧碰見曹鸞同梅林玉說完了渡船的事情,正要走。那時也似如今一般,他已忙到好些日子都碰不著曹鸞,傳話都賴著遞信兒,忽地見著了,便徑直拉了曹鸞坐下,也不管曹鸞餓了還是沒餓、有事兒還是沒事兒,隻管叫梅林玉一道給曹鸞做些吃的端來。梅林玉一聽,抱臂倚在雅間的隔扇上衝他們笑:“成啊,吃什麽呀?燒雞燒鴨還是燒兔子?便是要吃人,我也得讓二位哥哥吃上呀。”曹鸞本要推拒,卻難抵這二人盛情,隻好無奈笑應:“罷了,吃人倒不必。來碗麵就是。”眼見梅林玉得令出去,他拾起灰衫袍擺落坐裴鈞側旁,將手裏巴掌大的金玉算盤擱在桌邊,抬手接過裴鈞倒來的一盞茶,低聲道一句“謝過”,這時卻見裴鈞拇指上多出個成色頗好的碧玉扳指,不由便問了:“你什麽時候也戴起這些個花裏胡哨的東西了?”裴鈞悶聲一嗤,罵他眼尖,抬手在他麵前一晃,似有無奈地低聲笑道:“這可是皇上賞的,我哪兒敢不戴呀?”曹鸞聽言一怔,麵上笑意頓凝,抬眼見裴鈞雖已滿麵疲累,可說起此物卻仍舊笑意繾綣,他不由目中一痛,一時張口想說什麽,可話到嘴邊又消弭了聲響,最終也隻在歎息後化作沉沉一應,姑且算作知曉。而慣來裴鈞說起薑湛,友人三四都是這般不便多言的神色,裴鈞也就未覺有異,待解下前襟綬帶放在了一旁,言語間也沒再就此說下去,更還掠過了庫銀轉運的公事,反而隻是同曹鸞低語寒暄。隻因那時候曹鸞已在收拾東西、置換家業,不日就要帶著妻女迴江陵了。其時,秘送出京的三批國庫銀兩已運走了兩批,唯獨還剩最後一批要運去南海的,被南地鹽民忽起的叛亂滯留在京關商道,遲遲因戰事的焦灼而無法下行。正是四方緊張之中,曹鸞的女兒萱萱滿過了十六歲,他妻子林氏的父親便為孫女尋了門極好的親事,要讓萱萱嫁給江陵一帶極有名望的鄉紳大族。而與此同時,年至不惑的曹鸞卻逐漸開始被多年勞累積下的腿腳毛病折磨,已沒法再如年輕時候一般奔波了。這一趟返鄉,他便也聽了林氏和女兒的話,做了歸籍養老的打算,往後怕是不會再迴京來。是故曹鸞此去,一是為女兒商量彩禮、備辦婚事,二也是為打點生意、安家落戶。隻待幫裴鈞運完最後一批庫銀,他就會帶上妻女渡船出京。他要走的事兒,裴鈞提早兩月就已聽說。初初聞訊,尚不感真切,迴過味來又覺出絲空茫,直等到曹鸞給他府上送還了一些個從前借去忘還的老舊擺件兒和畫文圖鑒,他才驚覺出一分別離的實感。而這世間似乎也終須一別。那晚二人吃完了湯麵打半飽炊出去,樓外的秋夜已有霜意。裴鈞一路走去轎子邊上都袖著手,默默尋思間,忽聽身後曹鸞提聲一喚:“裴鈞!”這名兒自他有了表字後,曹鸞就不常叫了,此時叫起來,便極似迴到少年時候臨街長唿的某一刻,直令他心頭一空迴眼看去,卻見一身灰衣、鬢泛白絲的曹鸞已紅了雙目,站在街中垂了兩手切切望向他,似有萬語不知如何講起,那一身上下,也竟有了幾分他從來不曾留意過的老態和頹然。曹鸞那時說:“裴鈞,我這一走……是對不住你。”裴鈞聽言一頓,即刻迴身道:“哥哥該幫我的都幫盡了,眼下要走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說這話可是打我臉了。”“……”曹鸞一時囁籲,英眉頓鎖,望向裴鈞的雙目一瞠,唇角微顫,“眼下你是……真不能收手了麽?”“箭在弦上,如今是談不得收手二字了。”裴鈞搖頭看向他,“等南地叛亂一平,道路不阻,庫銀與人手就都可排布出去,叫天下都行新法、新業,不出五年,國力可複十之八九,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成敗在此一舉。師兄和明玨兒都搭上性命,底下多少人的腦袋都係在我身上,我怎能收手?那將他們變作了什麽?”“可此事若是敗露呢?那任憑你們有多少張嘴,都是說不清的。”曹鸞極力壓低聲音再勸,“轉運、軍糧的賬目是在梅六手中不假,可不管你的新法、新業成與不成,私運糧餉、擅挪國庫都是叛國當誅的死罪!到時候若是梅六那邊出了岔子,裴鈞,你——”“嗐,我怎麽樣,等哥哥離開京城,就同哥哥再沒幹係了。”裴鈞抽出手來,淡然打斷他,勾過他脖頸眯起眼笑,“哥哥你呀,就隻管把最後一批渡船送上運河,剩下便都是官中的事務,你想幫忙也幫不上了,便正好迴江陵去,守著萱萱成家,等著抱你的大胖孫子就是!”這一言提及女兒,叫曹鸞身背一震,眼中的濃烈霎時一散,麵上神色也不知是清明一些,還是消沉一些。他終是沉頓不可一言。可這時默然看向裴鈞間,他竟又忽而上前一步,猛地張手便把裴鈞抱在懷裏,死死地攬緊。裴鈞驟然一驚,未料曹鸞竟有此舉,這時正要似平日那般作笑曹鸞,可剛起了個頭,卻忽覺肩上的衣料有了些濕意。捆在他肩背的雙手十分大力,耳邊是曹鸞隱忍的唿吸。周遭的一切仿似在那一刻忽而化作了一缸稠至無法攪散的泥水,沉悶,壓抑,叫裴鈞霍然發覺:也許這就是他一輩子裏,最後一次見到曹鸞了。往後這世間車行慢慢、飛鴿渺渺,山高水長、路遙道遠,他二人終將會各自囚在各自命中輾轉,各自鋪排各自的日子,再不能往一處吃酒鬥雞、歡聲渾笑,那這一別於他二人,大半便是永遠。想到這兒他眼底一熱,那一時忽而就想出聲留住曹鸞,可轉瞬想到自己手中的禍患和無盡的苦路,挽留的話便又壓去了心底,最終隻沉眉忍著胸中的澀意,隻反手抱了曹鸞滿懷,抬手用力地拍了拍曹鸞後背,仍舊笑起來:“哥哥這一走,是走的好……走了才萬全。我裴鈞這輩子能與哥哥兄弟一場,實在不枉。看你和嫂子能好,看著萱萱能長大成家,我實在也樂。往後啊,哥哥就隻管好生逍遙便是,我就再不給哥哥添麻煩了……”這席話說過,他又再道一聲萬萬保重,二人便各自上轎相背離去,又各自歸入各自事務裏,終於不複得見。爾後不出一月,南地也終於傳來晉王平叛大捷的消息。這意味著庫銀轉運途中的最後一道障礙業已破除。很快,曹鸞的人完成了最後一批渡船的輪轉和護運,叫裴鈞和閆玉亮籌備的一切人物都全數就位。方明玨也由此完成了最後一筆虛報的賬冊,上交內閣後就稱病在家以免問詢,如此,就終於到了千鈞一發之時——隻等裴鈞將矯好的敕文庭寄各地,這天下就能開始一場最最切實的變革。為了讓一切更加萬全,裴鈞先共蕭臨的父親下了南京關巡查兵防,以朝廷的名義,借著梅家的臉麵,四處向商人、商會緊急籌措銀兩貼補軍用,增添兵力拱衛京師。這一迴為的不再是防範暴民入京,而是未雨綢繆,要抵禦隨時可能會借平叛之兵攻入京中造反的薑越。然而一月過去,南地風平浪靜;兩月過去,晉王按兵不發。正在此時,京中卻忽傳天子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