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煊坐在矮榻上,怯怯地橫著小腿,叫了裴鈞一聲,蚊蠅般道:“舅舅,那些公公方才到家裏要帶我走,董爺爺不敢說不……隻拉著我不放。這惹得他們不高興了,他們就把我從董爺爺手裏扯開,扯得董爺爺都摔了!我腿疼,又跑不動,董爺爺急得大叫,可他們也隻顧把我拉走,說是舅舅在宮裏急著見我,抱著我就上車了……可舅舅,你怎麽就急著見我呢?我可以在家裏等你迴來呀。”這孩子本就怯生,眼下已然怕得很,身上就還微微顫著。裴鈞看在眼裏,此時自然說不出薑湛要拿這娃娃作質子、當兒子的實情,便隻能把薑煊攬在身邊兒誆起來,勉力笑了一下:“舅舅急著見你?啊……那是舅舅忽然想煊兒了。你看,今天呀,舅舅偷偷跑來這流螢殿玩兒,見著真漂亮,想著煊兒沒來過,就想領著煊兒一道玩兒,這不趕緊就讓相熟的公公們去抱你來了麽?誰知道你還沒來,守著這兒的侍衛就不準舅舅出去呢。他們怕舅舅偷了東西,說要告給你皇叔知道,要你皇叔懲治舅舅。這可把舅舅氣壞了,方才就把他們臭罵一頓。煊兒別怕,這兒有舅舅呢,等你皇叔來了,咱們跟他說說清就能出去了。”薑煊年紀還不大,既不清楚宮裏的侍衛是怎麽迴事兒,也不清楚裴鈞和他皇叔薑湛有什麽幹係。眼下聽了裴鈞這情理俱在的假話,他果真漸漸消了懼怕,身上不抖了,隻還怕生,便伏在裴鈞胳膊裏抓緊他腰帶,像隻被老鷹護在翼下的小鷹,一動都不敢亂動。裴鈞隱隱歎了口氣,皺眉揭開了薑煊的褲腳,看了看薑煊的傷腿,卻見紗布都掙鬆了,許是這娃娃一路來此都在打鬧之故,一時心裏便似抽絲般疼,連忙向外沉聲吩咐:“世子殿下該換藥了,你,去找個太醫來!”薑湛既承諾了讓專人照料薑煊,守著裴鈞的人便也很守信,很快就請來了當初為瑞王之死驗毒的王院正。王院正的醫術,當屬太醫院中最為高明之一,到底卻還是醫德擰不過臣德,哪怕從前沒少受裴鈞恩惠,此時進殿放下了藥箱,也還是一言不發地蹲在薑煊跟前替孩子換藥,半點不敢寬慰、幫扶裴鈞。於是裴鈞便也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直盯到他替薑煊換完了藥。這時的王院正終於抬頭,目光陡然撞進裴鈞眼裏,不由猛一畏縮,又見裴鈞抬了抬眉,對他目含示意,便連忙避過裴鈞目光,搖頭垂眼蹲下來,收起箱子就要走。裴鈞見此,幹脆抬腳就踢翻他藥箱,一時當中瓶瓶罐罐都劈裏啪啦跌出來,還摔碎了三碟藥粉在地上,刺啦幾聲驚得王院正一臉驚怕,卻還是不敢開口說什麽。裴鈞蹲在他麵前,冷冷看進他眼睛:“哎喲,對不住了,王院正。本院這是不小心踩滑了,可摔了您不少好藥罷?這些藥材瞧著可貴重,本院得賠您,便勞王院正過府尋咱家裏管事要賬罷,要多少數,您隻管說。”王院正一聽,拚上性命擺手:“區區小藥,何、何足掛齒,裴大人言重、言重……”說著胡亂收斂了一地碎渣藥瓶就奔出殿去,連小太監賞錢都顧不上拿了。此番一過,這流螢殿就再沒了人進來。外麵守衛又知道裴鈞狡詐,便任他說什麽都不敢久聽,任他要什麽都一一請示。這麽一來二去,裴鈞見他們不好指使,心怕薑煊這孩子瞧久了覺出不對來,便暫且按下了心中急怒和恨意,先領著薑煊逛了遍流螢殿,將戲做足了,沒了去處,便又取來紙筆研墨,將一些民間故事寫寫畫畫講給薑煊聽,好歹哄著孩子稍稍分神。到黃昏,幾個小太監送了禦膳來,道道珍饈美饌。裴鈞問:“皇上不來麽?”小太監幾個都識得他,過去也甚相熟,倒也敢答上一句:“皇上還在禦書房呢。”裴鈞冷笑:“見張大人?”小太監幾個相視一眼,不敢應話了,生怕一個閃神說漏什麽,把腦袋都交代出去。為首的太監頗難為情地向裴鈞作揖,湊他耳邊道:“裴大人,您的恩德咱們都記著呢,可咱師父是囑了咱不能說話的,您就別招咱們了!您還記得當年那小林福麽?那小子光是打燙了皇上的洗腳水,皇上嗯一聲,師父當晚就拖他出去打死了……那咱可都瞧著呢,才十六七的娃娃喲……”裴鈞壓根兒不記得他們說的是誰,卻也心知薑湛這宮中隻要還依仗著胡黎掌管,那這些太監便絕不敢輕易聽別人的話。而無論是前世、今生的際遇,都叫他再次明白:靠權利聚來的蠅營狗苟之徒,大難臨頭是絕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他揮手把太監們嗬出了殿去,端著碗哄薑煊吃了些飯。薑煊邊吃邊追問皇叔什麽時候來,說他想迴家聽錢海清講故事了:“思齊哥哥的故事每天都不重樣兒呢,每天還都連著頭一天的,可好玩兒了。”裴鈞聽著他砸吧著飯菜,就著他這話哄他講錢海清的故事來聽,這又把薑煊的精神打散了會兒,終得以挨到天黑,孩子總算困了。他把薑煊抱到裏間兒,同外甥一起躺在薑湛過去睡過的雕花木床裏,期望哄睡了薑煊,他再趁夜去外頭轉轉找法子出宮。可正當他低聲絮絮給薑煊唱著大龍王報恩、小蝴蝶化仙,殿門外卻起了幾對兒腳步聲,方才小太監的聲音諂媚響起來:“……那咱即刻就叫禦膳房備膳罷?可不能讓皇上餓著呀。”“他們吃過了麽?”薑湛的聲音忽而透著屏風與門窗傳來,隔得雖遠,其中的疲憊卻十分清晰。“迴皇上話,都吃過了!”小太監說完,將殿門一推。“裴大人才領著小世子安歇了。”裴鈞隻聽門扉咿呀一聲,見床帳都被夜風一蕩,忙摟著剛睡著的薑煊閉起眼,裝作已睡著了。不一會兒,一雙極軟的腳步聲輕輕向他們床旁邊靠近,停在不遠外,又合著錦袍窸窣之聲,在一旁輾轉了幾步。一聲極輕微的歎息消散在全然寂靜的寢殿裏,俄而腳步聲又起,卻是漸漸更遠,走出去了。就在他以為薑湛已經起駕迴宮的時候,外間又傳來薑湛的聲音了:“今夜朕就在這兒睡。”第76章 其罪五十 · 疏漏(下)一時外麵請皇上三思的聲音不絕,胡黎更是苦口婆心地勸,說這流螢殿是薑湛年幼登極之處,按宮裏規矩,這兒就是“龍潭”了,可現今薑湛已黃袍加身、入主崇寧,那是龍飛九天,當一往無前才對,若這時候再迴流螢殿過夜,那就叫“飛龍迴潭”,於皇權而言可太不吉利。如此,他便求薑湛還是迴崇寧殿睡。可裴鈞在裏間兒卻再沒聽見薑湛吭聲,過了會兒,卻又聞胡黎歎氣。俄而有人把水桶咯噔放在地上,嘩啦伺候起簡單洗漱,約一盞茶功夫,外間兒才靜下。待裴鈞睜開眼時,外頭的燭火已經熄滅,隻剩殿角隔扇後尚有一豆長明燈影透紗而出,幽然靜謐。晚風撥弄隔扇雕花,將這片光影轉碎成一叢輕閃明滅的螢蟲,翩然撲飛至他與薑煊所蓋的薄衾上,接著,又似顫動著瑩亮的薄翅般,停在薑煊酣睡的小臉上,引孩子睫羽輕顫,皺了眉更貼緊他的胳膊。此景仿若一聲沉磬貫徹心胸,讓裴鈞忽而想起多少年前——那是入宮侍讀的第二年春日,就在繪完那江山墨畫後,他曾在這流螢殿的花園中陪著薑湛研墨臨帖。當他偷了閑往園中杏樹下靠坐小憩時,也不知為夢幾何、睡著多久,迷蒙間,竟忽覺一點溫軟的觸碰輕輕掠過他唇角,讓他在帶有龍涎清香的微風裏醒來。睜眼所見,唯獨薄風杏雨、碧樹藍天,沒有一個人影。他微微扭頭往身後一瞥,卻果見他背靠的樹幹旁露出片未藏好的明黃袖角,而袖角的主人躲在樹後屏息凝神,全然不敢出一點兒聲音,甚至連一動都不敢再動,似乎生怕叫他發現了行藏。由是他便也隻能佯作未覺——作沒聽見、沒看見,當那夢中的知覺隻在夢中,哪怕心裏已為此翻江倒海到隻想捉住那樹後人抵死糾纏、不休不斷,卻也隻因不可、不能、不該,而不為。可隱忍與壓抑,近在咫尺的求而不得,熾盛了五陰,生出貪、嗔、癡,卻比雨前的黃昏更悶人心神。終至一個雷雨灑落的午後,當裴鈞又不知第幾迴來到這宮中,給咳疾未愈的薑湛講孟子“四端”時,一切密封在禮教綱常這瓷甕中的種子,才終於被天地間的驚雷迷雨,催生出再難遏製的禍苗——“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他坐在薑湛的床沿上,在昏晦的寢殿中,低聲為床榻中合被而臥的少年天子緩緩念道:“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那先生對朕……可也有惻隱麽?”薑湛蒼白的麵色被流螢似的日影照拂,一時忽而打斷他誦讀,輕顫了眼眸,望向他低啞問道。這一問尾音似鉤,鉤上又似乎有著裴鈞障目不見卻香似肉糜的餌食,令他漸漸放下手中書冊,鬼使神差道:“自然有。”薑湛眼中因此燃起絲希冀,忽而從薄被下伸手握住裴鈞手指,眉心一動,再問:“那先生……對我,又可有羞惡麽?”裴鈞隻覺被他握住的小指似生出了火,一路順手臂燒入胸腔,騰起濃煙,蔓延他腦中發出嗡響,霎時六腑一熱,待反應過來,他已經反手捏住了薑湛的手臂,傾身壓在了龍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