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叔道:“今兒府上外人多,我在前頭冷眼瞧著,竟覺著曹先生那護衛,有些怪……”裴鈞理著被麵兒的手一頓,迴頭看他:“怎麽個怪?”董叔把手袖起來,老眉一皺,立在原地答:“方才您同幾位大人去了後院兒,沒多久,那護衛就說要小解。六斤領著他去了,結果等了老久人都不出來。六斤叫了兩聲兒,沒人應,便等不住了拍起門來,正要往裏闖,那人又出來了。”裴鈞微微抬眉。董叔接著道:“六斤是孩子,不懂事兒,迴來還說那人拉屎不臭,怕是功夫練得高。我一聽不對,忙趕到後邊兒一瞧,倒見著恭房後牆的小窗還關著,外頭也沒什麽印跡。可這也說不準那人究竟翻了窗沒有……”裴鈞眉一凝:“府上可丟了東西?”“沒丟。”董叔搖了頭,神色卻不見輕鬆。這話叫裴鈞的眉頭也更鎖緊了。因為他和董叔一樣知道,外院正西邊兒的恭房後頭,出了窗再翻出堵牆,過道廊子,就該是他今日擺席的地兒。如若那護衛是假借出恭,翻窗入了後院,其居心就絕不是行竊那麽簡單。這時他再想起曹鸞兩次相見中對他的囑咐、言語和行止,又思及曹鸞那一府快要換完的下人,心裏的不安漸漸更重,似凝成了巨石往腹中沉下去,即刻看向董叔道:“您去問問家裏的護院兒、下人,看有沒有人瞧見這護衛進後院兒的。明日一早,再叫兩個丫鬟,隨錢海清提些藥材送去曹府——叫她們務必進府,替我親眼瞧瞧萱萱怎樣了。”董叔得令,這便去了,等過會兒抱著裴妍的案宗迴來,隻說下人中沒有見過那護衛進後院的,便道:許是他年紀大,多想了,畢竟,“曹先生對咱們府上,何得會起什麽歹心呢?”而董叔雖是這麽說了,裴鈞心裏懷疑的種子卻已然埋下,此時越聽見這話,反倒越覺此事欲蓋彌彰。“往後必要小心此人。”裴鈞接過董叔遞來的案卷,壓低聲吩咐,“再找人去打聽打聽曹府換人是為了什麽事兒。要是咱們官家的人不便打聽,您就尋梅家幾個女婿,從生意上旁敲側擊地問問,這幾日務必得查出來。不然,老曹那兒要是出了事兒……我這一盤棋都得毀在上頭。”董叔輕聲應了,繞到床前替薑煊掖了掖被角,又怕夜裏有飛蟲,便把桌上的香點燃了。他左右再收拾了一陣,才囑咐裴鈞:“您夜裏要累了,就同小世子湊合一宿也成。”聽裴鈞隨口答應,這才合了門出去。一夜間,京中東南西北各家自有各家事,翌日的朝陽是徐徐才升起。等好容易天亮了,烏雲又帶下一陣雨,叫裴鈞在屋裏覺出陣涼意,再難坐下去了,便幹脆揉著後頸從椅上站起來,擱下手裏的案卷、炭筆,踱到廊上打了會兒拳。吃過早飯,晉王府來了人,給裴鈞送來個木匣。裴鈞隻當是李存誌一案的物證,可揭開一看,卻見當中隻有一封薑越手書,和一些折報。第72章 其罪四十八 · 諱隱(五)原來昨夜李存誌的證據雖到了,卻是先到了蕭臨府上。薑越說,帶迴來的物證是大量賬冊、書信,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謄錄好的,於是蕭臨一經傳話,他便會同蕭臨先去了禦史台,連夜督著幾個侍禦史開始查證,當務之急是速將物證投入案中。此番傳信,是他清早看完了一部分賬冊,才得以確切告訴裴鈞:李氏一案鐵證如山,唐家這迴是絕難脫身了。裴鈞見此,心下的巨石終於稍稍一輕,待翻到下頁,又見薑越挺秀有力的字跡寫:“然昨夜所得,實則不止李氏案證,尚有年前遇刺之線索。皆如君所料,終查至一人。”接著,薑越的筆鋒迴頓,寫下個名字:蔡渢。蔡渢是蔡延的大兒子,十來歲時就考了武舉外放做官,生性勇而敏,狠而精,二十多年來聽從父命,也著意鑽營,便與北地不少豪強世家都相交甚篤,結立姻親。至去年底,他已官至豐州州牧,更兼領都尉近十年了,文武在握,可算是蔡氏一門中他老父蔡延之下的第一人,不止是雄踞一府一州掌管要塞,更也聯結地方門閥、兵力,是蔡氏除家業、爪牙外,在京中有恃無恐的另一道保障。裴鈞拉開椅子坐下,翻開木匣中的一個個折報,見都是薑越安插各地的親信傳來,無不是報告各地內情。讀來才知,原來薑越遇刺之時,正好是北地塗州知州辭世之際,而塗州恰毗鄰蔡渢所在的豐州,也是塊兵豐糧足之地,是以蔡渢起意,要趁此良機,占得塗州,以作他蔡氏一脈的後續之力。可前年赫哲族叛亂時,塗州作為北地重鎮,曾是被薑越領兵護下的,內中上至州牧、都尉,下至小官,便都親近晉王一係。州牧一死,消息火速向京中薑越傳來,意在推選下任人選。可傳訊路遠,再快也總需數日,這數日中,蔡渢便借近水樓台之利,動用各派門閥關係,對塗州官政一番清洗。待到薑越收到塗州知州死訊,再批複折報送迴塗州,時日已快過去一月,蔡渢即將把塗州坐穩。此時的蔡渢為轉移京中視線,特特是為了轉移薑越的視線,便策劃了這起忽如其來的刺殺,而為將自己摘出去,他更是找了能嫁禍的人來推脫這個罪責。這個人,就是裴鈞。裴鈞繼續將折報看下去,越看,心下就越起怒意。原來當年裴父戰死後,驍騎營中也曾有幾個僥幸活下的斥候逃到了豐州,本是要求新任州牧的蔡渢將實情通傳朝廷,派兵增援、以絕後患的。可裴父戰死之事,蔡氏本就難逃幹係,加之蔡氏那時已知曉了先帝要借裴伐蔡之舉,蔡渢自然對裴父的部下心懷怨恨。是故,蔡渢徑自派兵增援北地,在外看來是出兵神速、目光如炬,實則卻是無顧忠良、獨冒戰功。之後,他又用毒蠱將這些斥候強為己用,並以其家親威脅,要他們拿一身本領替蔡氏辦事,否則,就將其家親折磨致死。而家親若要逃竄,中了毒蠱的斥候也就休想得到解藥,最終會毒發身死。蔡渢便是用這兩相挾製之法,困了這幾戶人家十年之久。薑越的人之所以能查到這些,皆因不遺餘力地層層追蹤那刺客族親之故。據報,這些被脅迫的家親,都是被蔡渢從各地找來,全禁在一個村子裏,每日挑水種地一如常人,可一家人裏卻不見男丁,單是婦孺。探子遠看了幾日才覺察出怪異,直蹲到兩個麵目全非的斥候前來探視,這才理清了個中關係。按照蔡渢的謀劃,本該死去的裴父舊部如若在世,被派去刺殺薑越,除卻能讓晉王一係怨懟裴黨,還更能讓皇家忌憚裴氏會否是假死蓄力以圖他變,從而動搖皇帝薑湛對裴鈞的信任。可所幸是,這一世裴鈞與薑越早有聯結,事發後還調換了刺客屍身,掩蓋了消息,這就免卻了裴鈞腹背受敵之險,至今兩相協力,又終於切實查到了這幕後主使。新仇舊恨皆指向蔡氏,先父亡故、家姐冤獄、前世罹難,至今全拜蔡氏所賜,叫裴鈞擱下折報後幾度難平,起身看向廊外細雨,瀟瀟聲裏,他目中已暗含殺意。這時一早外出的錢海清和婢女迴來了,隻道曹府似乎一切順遂。婢女進府看了萱萱,說曹小姐似乎確然是病了,瞧著睡在床上,臉色不是太好,叫她也不答話,挺虛弱的模樣。裴鈞垂睫一時,才又如常抬眼看向錢海清道:“那府中下人都如何?”錢海清答:“下人做事兒倒都尋常,卻隻是不見師父說的那幾個大丫鬟。問起來,都說是年歲到了,換迴鄉去嫁人了。”原本很尋常的話,在裴鈞生疑後卻化作縈繞不散的迷霧,叫裴鈞聽來愈發覺得蹊蹺——何以七八年都不曾配去嫁人,熬到老大不小,又忽而急著遣走了?此問,怕隻有曹鸞本人和董叔的打聽才能給他答案。而前者既然兩次相見都不提此事,除卻不想說,便隻能因為不能說。可是為什麽不能說?裴鈞重重思慮壓在心底,到頭來,又想到頭夜梅林玉在曹鸞麵前提到薑越時,他自己也是引開了話頭,暫且把與薑越的事兒瞞著曹鸞的,不免一時又更覺蒼涼了。小時候他該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摯友之間,當說的話,竟也會有說不得的時候。翌日一早,是三月初頭一迴早朝。裴鈞特地起早,囑轎夫不走司崇門,而走元辰門,到了,便下轎子長身玉立,著一身赭色錦雞的文二品補褂,守在宮門邊等人。這一等,直等到上朝的宮鍾快敲響最後一下,一架鎏頂落穗的轎子才從東南巷中輕蕩著,緩緩走入他眼底。待到近了,伴轎的下人往內中稟了句什麽,轎子才即刻停下,從裏頭撈起了絲錦的門簾兒來。薑越從門簾兒後探出身,竟見宮門前的日頭下真站著裴鈞,不由愣了愣,旋即便執起笏板斂袖起身,下轎走至裴鈞跟前問:“怎麽在這兒?”“臣是恭候晉王爺呢。”裴鈞同他一起掏了腰牌過檢,待離宮門守衛遠些了,才轉眼細細打量薑越一番,笑歎道:“來的時候我想等你,原是為了尋你對一對上朝的說辭,怕說岔了;可到了這兒,等了這半晌,我又覺著要是往後日日都能站在何處,隻管等著你來就是,那有事無事,便也不怎麽打緊。而你隻要能來,我就是多等會兒,多站會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第73章 其罪四十九 · 離心(上)薑越忙了一宿,眼下正是疲累時候,聽他這話神都一岔,微頓一步:“上朝多有要事,你且別提這閑涼話了,先聽我說說李存誌的案子。”裴鈞忙應了是,二人便一路往清和殿走。迎麵一列宮人走來,見了他們便行禮。薑越共裴鈞如常經行他們,謹慎迴頭看了一眼,才沉了眉邊走邊道:“昨日信中除卻蔡渢一事,我已告知你此次案證必然於唐家不利,如今此案查證之事,便已不足為慮。可前日我府中甫一得蕭臨口信,不多時,不止宮裏世宗閣遞了柬來,要我清早入宮收斂春祭之事,長公主府也遣了人來,讓我過府一敘。裴鈞,依我看,眼下這戲是唱起來了。”薑越口中的“長公主”,是他的皇長姐、永順皇帝的長女——長公主壽康。壽康公主是永順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年歲足比薑越大了四十歲,其名下封地、家業積累日厚,卻並沒生出個兒子承襲,膝下唯有一個獨得寵愛的女兒,封號昌寧郡主,早年已下嫁寧武侯為妻。壽康公主成了寧武侯唐克的丈母娘,一心都撲在女兒與女婿身上,自二十多年前起,就頻頻以家產、人脈替女婿鋪路圓事,汲汲營營、迴護照拂,直至今日。此次南地大案牽連唐府,壽康公主得知雖遲,或雖震怒,可要保下唐家的心卻一定不變,如今忽而厚待薑越,也不過是借此向薑越施壓罷了。裴鈞了然道:“長公主護女心切,尋你截取證物、囑咐安排,實是意料之中,世宗閣的皇室,平日沒少受她銀錢照拂,又有哪一個不聽她差遣?如今你若直言迴絕他們,恐怕會失信於宗親,於你不利,眼下上朝,你便還是暫且與他們為營的好。”“宗室之壓,口舌、銀利之爭而已,總也硬不過鐵證朝綱,倒不必過多憂慮。”薑越簡述一二李存誌案證細節,神色稍稍鬆弛了半分,“隻要禦史台中如常應對,不用太久,李氏此案必可昭雪。”裴鈞點頭,冷靜道:“此案一證,唐家入獄,蔡氏受創,今日我再辭官以示六部之弱,官中上下便隻有張家無損,更因新政獨顯盛勢。待張三入刑部,張嶺必順勢伸手以六部為食,蔡延又定會斷唐以自保,絕不會放任張家一門獨大,那他們一鬥起來,勢必相互傾軋、左右政局,而聖上羸弱、別無依憑,到時候,晉王爺便可因勢利導、督政輔佐,進而請君讓賢了。”“你此想,與郭氏兄弟之計不謀而合,是想走一條不流血的路。”薑越停下步子,“可裴鈞,薑湛再無計謀,再無可依,卻終究還獨坐龍台,手中仍舊握有三十萬禁軍。禁軍各級統領是你逐年助他安插的,其忠心耿耿,你不該不知。若薑湛不肯束手就擒,反要殊死一搏,那我們的籌碼,便不可隻壓在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