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這樣!”裴鈞故作驚疑地打開那字條。站在他身旁的馮己如伸脖子一看——這竟是自己曾給外院閱卷人的關節!登時,馮己如一張胖臉都嚇得慘白,難抑地哆嗦嚶嗚了一聲,引裴鈞迴過頭冷而無聲地瞥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帶有冷冽的告誡之意,叫馮己如霎時汗透重裳,閉緊了嘴巴再不敢出聲,一雙眼中灰敗無神,雙腿軟軟往裴鈞身後退了一步。裴鈞再看了眼手中字條,沉穩地向駐役確認道:“這真是蔡大學士桌下的?”“正……正是。”駐役頗為不安地壓低了聲音。畢竟他們雖屬禦史台轄下,可查到的蔡颺好歹也是當朝太師的兒子,難保不會因此發難。蔡颺在階下聽聞那駐役稱是,氣得兩步就走上廊子,怒紅了一張臉,抬手扯過裴鈞手裏的字條,看過後又驚又憤地一把摔在裴鈞身上,厲斥那駐役道:“胡說!本閣沒有這樣的東西!你誣賴一朝閣部,該當死罪!”京中高門之後身上都有種極強的氣勢,尤其是每每發怒時,這氣勢必要叫庶族出身者深感壓迫。麵對這樣的蔡颺,駐役開始有些怕了:“此、此物確然是蔡、蔡大學士桌下——”“胡說!放肆!”蔡颺抬起腿就猛踢在這駐役肚子上,整個人開始失控,“你這是栽贓!你們這是陷害我!”此刻他方知從剛才開始、從那盤被他送出又被裴鈞送還的點心開始,一切便是裴鈞布下的局。惠文館中已炸開了鍋,早有駐役迴稟禦史台去了,而蔡颺此時麵對一紙鐵證與館中眾人全程的目擊,任說何言都再沒有人相信,便唯獨隻能指著裴鈞鼻子大罵他“賤族”、“禦狗”和“下三濫”,撲上去要落在裴鈞臉麵上的拳腳也盡數被館中侍衛架了迴來,嘶吼著到底了,他麵前的裴鈞卻隻是冷笑著看向他,像看著一塊已經腐爛多時的死肉,眼中沒有半分人情。“……裴鈞!你陷害我!”蔡颺在四五個侍衛的阻攔中滿麵猙獰地奮力掙動著手腳,瞪著眼睚眥欲裂,幾乎是想要伸手去撕破裴鈞那一張臉,“你給我等著,你、你這個陰險小人,我蔡家總有一天定要把你——”“好,我等著。”裴鈞半步也不退地立在蔡颺指尖外半尺處,不疾不徐地勾唇笑了笑:“可隻怕你是等不到了。”第59章 其罪四十四 · 舞弊(上)蔡颺貴為一朝閣部,竟知法犯法,行營私舞弊、受賄換卷之事,且在眾目睽睽下行藏敗露、證據確鑿,任憑他如何狡辯不認,也輕易擺脫不得,此事便在第一時刻傳入了宮中,更同時傳去了禦史台裏。生此大事,惠文館內嘈嘈不息,一眾官員竊竊私語。眼看蔡颺氣紅了一張臉、謾罵掙紮著被駐役侍衛“請”去了側廂裏,他們轉頭瞄了瞄依舊閑立在廊上悠哉望日的裴鈞,各自目中都是驚疑自危,相覷之下,暗換了神色,皆知此事絕無可能隻是巧合——瑞王之死未結、李存誌案方起、鹽業之爭在前,且不提迴迴事中是裴黨占了便宜還是蔡家爭了上遊,隻說如今閱卷剛至第二日,蔡颺隻是與裴鈞起了口角,就忽而被撞破舞弊重罪……這便無論如何都是蹊蹺。正是館中氣氛陰抑之時,外頭忽而傳話,說禦史台來人了。裴鈞靠著廊柱,順言望向館門,隻見進來的人著雲雁玄褂、一張冰山似的冷皮罩麵,竟正是禦史斷丞張三。裴鈞不免實實在在笑出來,撫掌道:“哎喲,憲台果真是把張大人派來了,貴駕。”張三匆匆走到庭中,循禮向裴鈞遙遙作揖,道了聲“見過裴大人”,語罷抬眼稍稍打量裴鈞,即刻便皺起眉頭,目光複雜道:“鄙台接報舞弊,下官受命特來移送案犯,煩請裴大人指示所在。”“喏,”裴鈞揚聲向對麵廂房抬了抬下巴,笑看向張三,“你聽聽蔡大學士這罵人的力氣,哪兒像是讀書人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菜市場聽殺豬的罵街呢。”側廂裏蔡颺大罵裴鈞的嗓音震天動地,當中一時是髒字兒俗字兒、一時還對仗押韻,叫館中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神色都頗為尷尬。張三自然也聽見,卻也自然不接裴鈞這話,隻下令讓人速速將蔡颺帶出轉走,旋即就緊抿薄唇,用一雙冷而清明的眼睛無聲望向裴鈞。裴鈞迎著他目光,步履散漫地繞去他身邊,似閑聊道:“小阿三,你們台裏該是沒人想來擔待這事兒的,偏生你還敢來蹚這渾水,要是叫你爹知道了……你迴去怕是又該跪祠堂了。”張三移開眼:“這無需裴大人操心。”“我可不操心,我瞧著樂嗬。”裴鈞笑盈盈地向他偏頭一眨眼,轉眼見對廂的蔡颺已被人請出來往外帶了,便又湊近張三低低道:“哎,三兒,勞你幫我給你師父帶句話。”張三因他靠近而迅速後退了半步,警惕看著他:“……什麽話?”裴鈞無辜道:“公事罷了。我隻是忽而想起京兆開春的地皮統錄還沒交給晉王爺過目,怕耽擱了計稅的日子。你就替我傳個話,讓王爺遣人上我府裏取地單就是。”張三聽言,狐疑地微眯起眼,審視裴鈞片刻,卻覺不出此話有什麽玄機,便隻好默應了,道一句“下官告退”,便跟著禦史台的人一齊押著蔡颺出翰林去了。裴鈞一路望著他們走遠,心知蔡颺一旦出去,蔡家必定會立馬造勢保他脫案,且此事疊了李存誌告唐家和他與蔡家搶緝鹽司的事兒,還更可能會再次激怒蔡延。故閱卷完後也不是就鬆快,要計較的事兒可多著呢。一想到此,他又感一陣倦然,心中隻望薑越得了張三傳話,能明白他是個什麽意思——如此好歹還能拖上蔡家三天兩日,不至任憑蔡家趁著他禁足閱卷就肆意發難,而他卻毫無應對之機。蔡颺被帶走後,惠文館中氣氛肅然。諸官皆是眼觀鼻鼻觀心絕口不提此事,都當是未發生般,可唯獨馮己如不能。那換卷的鐵證雖是在蔡颺屋裏找到的,可與那行賄的考生有染之人卻還是馮己如。此案隻要一審,必然立即露餡兒。是故馮己如一入廂房就跪在地上求裴鈞救他,說隻是一時財迷心竅才應了換卷,求裴鈞趕忙教他如何料理後續,求裴鈞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兒上饒他一命,他日他若有命在,必萬死以報裴鈞恩德。可裴鈞聽了,隻淡淡一句:“既是總歸要萬死,又何必還等他日?”說完,他隻拿過馮己如手裏批了“取”字的那張朱卷,悠然坐在椅中又品了三五遍那文墨,任憑馮己如跪在廂中磕頭痛哭快嚇尿了褲子,他也笑意不改、紋絲未動,更提腕捉筆,哼著曲兒在那卷上批了個“中”字。翌日黃昏還沒過盡,禦史台果真再度來人,帶走了手腳已軟的馮己如。又過兩日,惠文館中取卷閱畢,會試中卷錄出,閱卷終於告結,隻待禮部發榜,今科貢士即出。裴鈞打翰林出來的時候恰是正午,行到司崇門外,見早已有家中車馬等候。董叔立在車邊,身旁竟跟著錢海清,二人一見裴鈞出來,連忙命車夫驅車迎上來接他,連道“大人辛苦”。“家裏怎樣?”裴鈞托著董叔一道上了車。“家裏沒事兒,暫且都好。大小姐那邊兒也隻是過了審,崔尚書家裏來人交代了,也叫不必擔心。”董叔由他扶著在對座坐下,又把外頭的錢海清拉上來坐了,忽而想起來報說:“哦,對了。前日晉王爺府上來了人,說要什麽京兆的地皮單子……咱也沒人知道那是什麽,便隻說沒有,人就走了。哪知道第二——”“第二天蔡家在京郊的幾處莊子就都被京兆的宋參司領人查了,晉王爺還做主封了一處呢,其餘的也說是侵占民田了,都要拆!”錢海清怕董叔講不清楚,連忙把話頭接過來,“昨日晉王爺就上朝稟了此事,結果蔡太師非說是別處佃戶的田地錯算在他家了,下頭大理寺的就把錯處扔給戶部,可被方侍郎嗆了好大一場呢,說‘敢情若是算錯了,那有本事誰都別動,咱戶部拚著一身剮,今兒也得從頭給蔡太師好好兒算一迴’。這話沒把蔡太師怎麽著,倒把寧武侯爺嚇得不輕,急著就鬧起來說要查戶部——這正趕在李知州的案子上,他唐家有罪沒罪還兩說,眼下竟要查別人瀆職呢。就連皇上都說他荒唐,訓斥了一通,還落了口諭,叫戶部同京兆該怎麽查還怎麽查,查完匯同禦史台一並寫了折子報上。這麽一來,隻怕蔡家近日是有的忙了……”說到這兒,他慌慌拉了裴鈞袖子一把確認道:“師父師父,我在青雲監聽說蔡大學士前日舞弊被抓了,此事可真?”裴鈞含笑抽走了自己的袖子:“自然真。開心麽?”錢海清過去曾被唐家、蔡家荼毒得不輕,此時聞說舊主始遭不測,人之常情便是一喜:“蔡大學士何以忽而舞弊?莫、莫非是師父您……?”裴鈞但笑不答,隻作沒聽見。錢海清明眸稍轉,壓低聲問:“那晉王爺此番忽而查了蔡家的地,也是要借此機會落井下石麽?”裴鈞笑意更深,也不明說,隻淡問一句:“所謂牆倒眾人推,這不是幫了咱們麽?”說完又問錢海清:“李存誌的事兒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