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先是點頭,下刻卻又搖了頭:“不,官中的事兒比訟場裏繁雜些,此案要破,除卻為了裴妍,也是為了更大的局麵。至於施壓對壘……眼下裴妍的案子裏,我還被蔡家踩著、被皇家忌憚著,不免抽不開身來,那這李存誌的案子裏,壞人就不好再是我去當了,便最好還是換個人去壓著蔡家出氣罷。”“換誰?”曹鸞抬眉一想,漸漸有些明白裴鈞的意思,“……地方上控的案子該要過禦史台核覆,你該不會是想借張家的手來打蔡家巴掌罷?但張嶺豈會那麽聽你的話?”裴鈞道:“張嶺自是萬般不願禦史台接下李存誌的,今兒在內朝也明裏暗裏說李存誌是鬧訟,眼看是想駁迴此案。”說到此他嘖嘖兩聲,語氣諷刺起來:“畢竟張嶺一旦接訟,就是承認了地方有冤、天下無道,也更證明他張家祖宗早年修出的律法有毛病了——這麽大一盆髒水,他怎麽可能往自己頭上澆呢?但眼下皇上說了要查,案子就已經落在禦史台了,他不接也不可能,便也隻能去查。而張家人的秉性,但認死理、油鹽不進,擱在查案上,實則又能用上一用——畢竟隻要李存誌確實有冤,南地災民確實有苦,鐵證擺在了他們麵前,他們就算再不願意認,可繃著唯法是尊的麵子,也是必須要認的。再者,他們同蔡家……也不是就多對付。“張嶺在內閣裏,與蔡延身家相當、學識相當、履曆相當,卻已屈居蔡延手下近十年了。他二人身後的博陵張家和西林蔡氏,在政見和治學上的嫌隙也一直都在:一個看似推崇理學,用的又像法家那套,一個手持古儒,心裏卻是陶朱之術。二人在翰林修書上已吵了快八百迴,也就人前還端著皮麵呢,背地裏捅刀的事兒還少了嗎?如今若確有機會讓張嶺再捅蔡延一刀,張嶺豈會不願?更別說這刀若不捅,那壞了名聲的髒水他就得自己喝下去,如此,在李存誌一案上,他就算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想借他張家的刀來砍蔡,卻也騎虎難下、不得不就了。現下且不論他捅了蔡家之後,會不會轉頭就把血往我身上濺,隻說李存誌雖在,可卻暫且沒了別的物證,單憑這事兒他就能咬著我‘無證攛訟’不放,而禦史台就算立案要查,又怎可無憑無據聽信李存誌一麵之詞?這般,怕是又要說我為了攻訐政敵才無中生有、捏造冤情,到時候再說我欺君枉法,彈劾起來……”“這你怕什麽?”曹鸞一笑,“你都被彈劾了快兩年了,皇上不都護著你這好先生麽?”“還好先生呢,可別寒磣我了。”裴鈞睨他一眼,低聲道,“今時不同往日了。”曹鸞一聽,放下手裏的茶,斂起眉頭:“喲,你失寵了?”“失寵”二字實在不善,裴鈞想笑,到底又笑不出來,隻把頭一點道:“就算是罷。往後我是沒法兒指望皇上了,便還得自個兒往那獨木橋上過一過,哥哥便替我出出主意罷。”曹鸞聽言,捏住杯盞的手指放開了,下刻凝眉深思一二,看了裴鈞一眼,才複握起拳,先道:“子羽,這兩個案子都很棘手。一個是天家皇族告你姐姐謀殺親王,另一個是州官替自己、也替庶民告皇親竊國,且還是越訴上控、落人口實——就算你姐姐和李存誌確然都有冤屈,眼下這境況也對你絕然無利。目前看來,這兩案誠然有互挾之勢,一得解,則都解,而其中裴妍的案子事發於瑞王身側,則四處的口子大約就已被蔡家堵死填平了,能開刀處應已不剩,所以,我想勸你先從李存誌入手。”裴鈞問:“李存誌身上的證據該是被劫了,內閣還另有一套說辭誣賴他玩忽職守,這要怎麽入手?”“同官鬥,那是你的事兒,我幫不了你,我隻能盡力幫你贏官司。”曹鸞道,“這麽說吧,自古官家為何總想要息訟,要天下無訟?這是源於他們怕訟,怕在一個‘變’字,怕百姓脫離他們的掌控。這李存誌如今一發冤,告的不僅是府道官員,又更是當朝皇親,這就更是‘大變’、‘巨變’,若如此上控……子羽,我說句不好聽的——這案子到了禦史台,他根本別想活,這案子也根本不可能贏。唐家愛來陰的,牢裏就能弄死他,蔡家愛打殺背後提線的人,你怕也要有險,為今之計,我們需先保住李存誌,再讓朝廷覺得此案並不是‘大變’,而是‘順從’。”裴鈞細想之下笑起來:“哥哥這話有意思。李存誌是要告皇親的,任誰看都是同皇家唱反調,這唱反調的人,怎能變成順從的人?”曹鸞低聲道:“子羽,這天下是皇家的不假,卻也更是皇上的;天下官員是依附皇家的不假,卻更是依附於皇權的。李存誌上控,雖是告了皇親,可他為的是天下百姓,告給的人也是皇上,難道不是因為他想要為君清側、為君穩民嗎?皇親雖牽連皇權,卻不等同於皇權,故李存誌反的雖是皇親,可他從的卻是皇上啊,所以他不是‘變’,他是‘從’。你要讓各級法司的官員,都扭轉觀念,讓他們往後都明白——幫李存誌,不是助紂為虐,而是幫皇上。”如此簡明的幾句,竟從根本上轉變了李存誌一案的起跑點,讓此案從為民請願、鬧訟越訴,變成了百折不撓、替君理冤。裴鈞聽來直如醍醐灌頂:“不錯不錯,如此就先蕩平了官中先入為主的抵觸了,接下來呢?”曹鸞道:“接著,若是從最壞的境況去想——此案中李存誌一方已失卻了一切證據,不容易再找迴了,那我們有兩條路走:其一,是逼急另一方唐家,讓他們露出破綻送些證據給我們;其二,便是利用律法舉證的規矩,盡量在控訴中讓唐家證明他們沒做過,而不是讓李存誌來證明他們做過,這樣找證據的就不是李存誌,而是唐家了。而事情若進行到這一步,你在官中就該搭把手了。如今唐家最大的倚仗,一是公主府,二是蔡家,如果能讓這兩家都不得不壯士斷腕、棄卒保車,唐家必然獨木難支,疲態盡顯,到此,我們就離勝訴近了。”“哥哥此策與我想的一樣。”裴鈞點頭道,“近日新科閱卷將起,我已打算將——”“咳咳!——咳,咳咳!”裴鈞還沒說完,曹鸞卻突然被茶水嗆住,一時竟咳嗽不止,直至臉都咳紅了。裴鈞顧不上說謀劃了,連忙起身拍拂他後背:“慢點兒慢點兒,哥哥你先順順氣,怎麽這般不小心?”曹鸞拾拳放在唇邊,雙目暗暗緊盯向裴鈞身後西洋鍾邊的錦繡屏風,又咳了幾聲才漸漸收聲平複,少時才又笑起來,看向裴鈞道:“……瞧瞧,我這喉嚨都老了,茶水都喝不下了。”“什麽話。”裴鈞呿他一聲,“你才比我大幾歲?”“五歲也是一道兒坎,老了就是老了,等你過了而立就明白了。”曹鸞自嘲著,淡淡揭過這話,隻道:“子羽,李存誌此案眼看需要不少準備,事不宜遲,咱們便分頭起手罷,待此案有所進展,蔡家必然遭受重創,這樣裴妍的案子便有突破口了,贏麵會大些。”裴鈞見他好了,便安下心來,慢慢坐迴去道:“雖說如此,可我二人隻是紙上談兵罷了,蔡家也絕不會悶頭認栽、輕易作罷,事情便還需走一步看一步。到眼下為止,我接連給蔡家找了那麽多麻煩,雖把蔡颺逼得上躥下跳了,可他爹蔡延卻還一點兒動靜沒有,不得不說是太過安靜了……實話講,這叫我覺得有些不妙。”“近來你便小心行事罷,切莫衝動。”曹鸞囑咐道,“身邊之事,也切切要留心細變,萬莫給人留下可趁之機。”“好,放心吧。”裴鈞認真應下。到此話也告一段落,時候也不早了。裴鈞起身要走,曹鸞倒沒留他晚飯,隻說府裏事務還多,一時半會兒吃不上,趕他先迴家自個兒吃。裴鈞佯作委屈巴巴地拖著他胳膊說他變心了,被曹鸞惡心得一把推開了,大笑起來不再鬧他,隻把手邊桌上的糖冬瓜推給他道:“我好久沒見著萱萱了,記得她愛吃寶祥記的糖冬瓜,這就買了點兒帶來。你府裏都是女眷,我瞧她也不便,你就把這個送她罷,就說她裴爹爹送的。”曹鸞看向裴鈞,無奈歎道:“哎,你總這麽給她買糖,怪說她老念著要長大了嫁給你,可把我頭疼壞了。我可求你下迴別再買了,饒了我閨女兒的牙罷,我也還不想聽你叫了我哥哥又叫老丈呢,忒亂。”“這不親上加親麽,多好啊。”裴鈞挽著眉梢同他玩笑,“也算是萱萱這丫頭太乖了,十來袋兒糖冬瓜就湊合聘禮了,眼看往後是個隻疼夫君的,哥哥你這老父親往後可怎麽辦哪?不得心疼死嘍?”“……你這烏鴉嘴。”曹鸞拿起糖冬瓜來作勢要砸他,到底還是忍氣收了手,“得了,別跟這兒瞎耗著了,有事兒你就去忙吧,案子我替你看著,你就……好好兒顧著自己,也顧著你姐姐就是。”裴鈞笑應了,謝過他,起身來撣撣袍子再說鬧一二,便拿起桌邊的傘來與他別過,轉身由下人送出府去了。曹鸞看著裴鈞背影徹底消失在前院照壁後,臉上常掛的笑意才僵硬地一寸寸冷下來,短短片刻,他神容中已徒剩苦冷與複雜,吹來的堂風往他身上一拂,他這才覺出前胸後背的衣裳已層層被冷汗濡濕。就在這時,屋裏的西洋鍾砰然打響了整點,驟然而起的金鐵之聲陡然刺破廳中死寂,而在這突兀的怪響聲中,西洋鍾旁的錦繡屏風後,竟走出個勁裝帶劍的黑衣男子。這男子徑直走到曹鸞側旁,一步步連半分聲響也無,似乎就連唿吸都沒有般,直如道魂影。他周身都散發著久經殺伐的寒意,待止步,僅冷冷一笑,向曹鸞道:“閣下與裴大人果真是情誼深厚,眼下府中已是這等境況了,閣下卻還不忘幾次三番暗中提醒裴大人當心身邊……真是忠肝義膽哪。”曹鸞坐在椅中未動,神容冰冷道:“我已照你說的做了,也由你們暗藏於此窺伺了裴少傅,希望你能信守承諾,不再脅迫我妻女、家人。”“閣下放心,”那男子毫無實意地安慰一句,涼涼道,“皇上不過是想多了解一番裴大人罷了,本就無意傷害閣下妻女。探聽裴大人之事,是我等分內,閣下隻需往後都似今日般如常表現,那便可隻當貴府是多添了我等護衛罷了,我等的刀劍,也就隻會在鞘裏,不會像今日般架在夫人小姐的脖頸上。可如若往後閣下再有明裏暗裏警醒裴大人之舉,就休怪我等對曹小姐——”“此事要到何日才止?”曹鸞猛地提聲打斷他,聲音有一絲發顫,“裴少傅心細如發、記性過人,我曹鸞尚自愧弗如。他如今不過是因手邊事雜才無心多想我府中之事,待時日一長,卻必然會發現無數紕漏,到時候——”“到時候就要托閣下去圓上這些紕漏了。閣下也最好不要讓那一日到來。”黑衣人陰翳地瞥他一眼,笑了笑,“不知為何,裴大人對閣下似乎深信不疑、行同親弟,那麽閣下隻要維係此信,想必裴大人也永遠都不會生疑。”曹鸞咬著牙道:“……子羽信我曹鸞,用的是千分真心、萬分真意,皇上卻要拿子羽最親近之人窺伺於他、暗探於他,這豈是為君之道?豈是仁愛之道?又豈是人情之道?”“那裴大人兩麵三刀、欺君犯上,難道就是人情之道了?”黑衣人抬手向外招了招,方才那沏茶的小童便機靈地跑進來。黑衣人對小童道:“來,你來告訴曹先生,方才裴大人拿的傘,是什麽傘。”小童尖聲尖氣道:“那是宮裁昨年中秋特製給列位親王的楠竹雕花傘,每位王爺都有一把,每一把的傘麵兒都不一樣。”曹鸞聽言,雙目一瞠,額間瞬時被冷汗盈滿。黑衣人繼續對那小童道:“那你再說說,裴大人方才帶的那把傘,傘麵兒是做給哪位王爺的?”“傘麵兒是紫蘇色的,上頭繡的應是雲燕。”小童一字一字地清晰答道,一容早已沒了方才的呆愣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絕頂的清明與機警,那尖細的音色宛如道道金針,紮得曹鸞耳鼓絲絲抽疼,接著的一言,也更似撞鍾般震然:“宮裏的紫燕花樣兒,慣來都是賞晉王府的,故那傘,必然就是晉王爺的傘了。”第54章 其罪四十三 · 栽贓(一)“啪。”一聲竹節脆響,裴鈞立在忠義侯府門前的廊簷下,收手合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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