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前廳便看見那口傳說中的翹頭大棺材,他不禁嘩地一歎,抬手就想碰碰棺蓋上的金墨題字兒,可連指頭都還沒放上去,此舉就被張嶺斷然喝止了:“此乃祖皇禦筆親書,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十七歲的裴鈞方知這聖人的名聲是摸不得的,連忙咋舌收手,又隨張嶺繼續往裏,行至廊上,見一位神容安和的婦人正領著妾室打月門裏走出來。這婦人便是王氏,妾為潘氏。裴鈞笑著叫了聲“師娘”,喊了聲“潘姨”,僅換得潘氏拘謹的點頭,和王氏一句“有禮”,又聽王氏與張嶺恭敬道:“今日全德寺施粥,家裏的捐物也都備好了,這正要拿去。”張嶺聽了,立在廊下點頭允準:“那就去罷。”這時外邊有人叫:“二爺迴了。”即刻,二十來歲的張微就拿著些書卷從外頭匆匆進來,一見庭中有人,便先止步問了張嶺的安,看家中女眷也在,又低頭叫了聲母親。一時廊上的兩個女人都抬了頭,可最終應他的隻是王氏:“微兒從書院迴來了。來,見過老爺新收的學生。”“學生?”張微奇了一句,“父親不是不收學生麽。”卻見一旁潘氏趕緊朝他皺眉搖頭,又轉眼瞧見張嶺臉色,便肅容收了話,隻與裴鈞相互一揖,各自報過名、字,就捧著書卷向內院去了。張嶺沉默目送其走入月門,由著王氏二婦行禮告別,叫了許叔來,向裴鈞道:“以後你就住翠堂耳廂,這便隨許叔去收拾罷。”於是從那一日起,裴鈞就開始住在這裏。張府的內院極清淨,也極清靜,當中行人無言、敘話低聲,偶有古琴音韻,卻從無高唿大笑。這似將滿園草木的濃淡都襯出個限度來,就連花意都沉穩而端莊——在春夏絕沒有過紅的桃荷,秋冬亦沒有過豔的菊梅,鬆柏青得剛剛好,叢叢竹子開扇成規整的形狀,叫廊前榭角最散不去的,隻是那四時不敗的綠。裴鈞曾住的翠堂就遍栽竹子,耳廂雖不大,用度倒十分周全。隻不知怎的,裏頭的東西他總用不順手。後來住了半月他才明悟,原來張家的布置本就與自家不同,甚至與他去過的梅府、蕭府都絕然不同。畢竟尋常住家的器物布置,總會為方便主人就因習而改,可張府的器物布置,竟是為了規範人習性才那般擺放的:比方內寢是一定不存紙筆的,若要讀書動筆,一定要人換好衣服走到外間去端端正正地讀書動筆,這就喻義睡覺的地方一定給睡覺用,寫字的地方也一定隻寫字,不可在睡覺處讀書,也不可在讀書處睡覺。可裴鈞卻不管這些。他從前夜裏難眠時,照樣常將經史帶到榻上翻翻催眠,每每看到想闔眼,就把書胡亂塞在枕下,可待次日從學監迴來,書卻一定已被收迴了外間的書架上。一切他用過的水杯、茶壺甚至夜壺,也都會被下人日複一日地擺放在絕對特定的位置。若不是床頭還擺著董叔給他送來的蕎麥枕頭,那他住得再久,這屋子一眼看去也隻會每天都一個模樣,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屬於他的味道——有的永遠隻會是張家的味道。張家人刻板自律,每日非常早起,也非常早睡,一日三餐常有固定的菜式,過的日子是初一就能瞧見十五;逢了年節,歡慶亦是有節製的,就連下人掃灑浣衣的步驟和時辰都有定數——倘使哪一天,其中有哪一樣變了,那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那年中秋剛過不久,一日宮中半夜來人,急急請走了張嶺。原該清晨做事的下人都因此驚動早起,可家主的飯食又不必再備,這一出,頓時叫府中整日的事務都變了樣,而當張嶺夜裏迴來,也果真帶迴個驚天的消息:時隔三年,倫圖族再度舉兵進犯,已攻破北地五城。蕭老將軍臨危受命,七日後就要帶城北營的赤峰軍前往江北與戍邊軍匯合作戰,而身兼北營監軍的晉王薑越亦在禦前領旨,不日也將隨行出征。當年裴鈞的父親便死於倫圖刀下,英魂逝去才剛三載,不想那倫圖竟如此快就卷土重來,這叫裴鈞聞訊,直恨不能提了大刀隨蕭家上陣殺敵。可麵對少年裴鈞滿目的赤紅不忿,老臣張嶺卻隻如常將一遝書冊靜靜放在他麵前,沉聲吩咐道:“今日晉王的讀悟還未送去,你這便去罷。”裴鈞忍著一腔痛意道:“晉王爺不日就要去北疆了,哪還會讀書,我再送去又有何用?”張嶺平靜道:“萬事固有,其律不變。仗總會打完,晉王總會迴來,戰事不過一年二載,成敗也隻殺伐之間,死生意氣皆是短暫,唯有強國強兵才可長遠……為此,不論君臣,都不可能隻拿刀劍。”他空歎一聲,眉目因疲憊而斂起,放在書冊上的手指輕輕叩響了封皮,低聲道:“國變者,將也;變國者,臣也。子羽,等你往後入班為臣,當謹記此訓。”也許是張嶺的話在裴鈞心中留下了種子,更也許是裴鈞終究隻存著做天和尚撞天鍾的頹誌,無論如何,裴鈞那日終是別無他選地拿起書冊往晉王府去,渾不知那將是他最後一次給薑越送書。而就算知道,他大約也依舊不會覺得這與從前的每一次送書有什麽不同,當他離開時,也同樣不會費心去與薑越好好告別。他隻會覺得輕鬆罷了。那夜他本以為薑越會隨意收下書就趕他走的,再不用他等待多時才帶走課業——畢竟戰事臨近,哪個要上沙場的人還會有心思寫什麽風花雪月的讀悟?可他沒料到的是,將要遠征的薑越仿佛正因了戰事臨近,而更留戀起了安平之境的寸絲寸縷般,聽聞他來送書,竟還特地迎到了正堂上。那時薑越剛出宮,身上是未褪的朝服冠冕、鑲珠綬帶,厚重的色澤和壓肩的紋飾重重裹住這年僅十八歲的尊貴親王。正堂中光明的燭火映照他年輕而英俊的小臉,映亮他看向裴鈞的一雙眼睛,也映亮他身後木架上所掛的,一襲泛起冷光的禦賜銀甲。他接過裴鈞奉上的書,似乎想了很久,才頓頓說一句:“大約今後你不必來了。”裴鈞心裏揣著事兒,不過隨口順他一句:“是,聽說王爺就要出征,祝王爺旗開得勝,早日歸來。”說完他悶頭告退要走,卻不想身後薑越忽而出聲:“……裴鈞!”他沒耐煩地皺眉迴了身,按著脾氣低頭一應,過好一會兒,隻聽正堂蒼白的寂靜中,獨獨落下了薑越重迴清冷的一歎。他抬眼,見薑越正深深注視著他,麵色一派肅靜,可眉心卻有如春水吹皺的淺痕,雙眼也似凝了霜雪。片刻後,薑越自語般再歎了一聲:“……罷了。”接著便從朝服堆砌花紋的袖口下伸出修長白指拿起書冊,用冷絕的口氣徐徐道:“他日孤不知何時歸來……亦不知還能否歸來,今日,孤想再寫次讀悟,便煩請你等上一等。”這仿似是最後關頭都不放裴鈞一個歇息,叫裴鈞聽來直覺煩躁,可對上薑越的一雙明眸,他卻見那少年王爺捧書看來的眼神裏,似乎有有種請求般的期盼。這就更叫裴鈞窩火了,卻又隻能強忍著應下。撣了袍子坐上右座,他皺眉看著薑越身後那套鋥亮的戰甲,心想便等——左右隻當是最後一次了。薑越見他一坐,即刻叫人端了紙筆到堂上來,也不去換下朝服,隻摘下冠冕,坐在裴鈞上首的桌邊就鋪開書冊黃箋,扭頭看了裴鈞一眼,見裴鈞竟正看著他這邊,不禁一怔,又連忙低下頭了,抬手捂了會兒耳朵,這才斷斷續續地邊讀邊寫起來。堂中獸爐裏的彤香一點點燃盡,又被下人添上。裴鈞等了良久還不見薑越寫好,便從那戰甲上收眼瞥了薑越一下,一心隻覺這小王爺著實磨蹭,又見薑越一會兒看書一會兒看紙,一會兒還偷眼兒看看他,就更覺得薑越是拿此事作弄他的,絕不會輕易放他走掉。然幾頁讀悟終究還是寫不了太久。快二更時,薑越總算寫完。裴鈞大功告成,正收書就要走,卻聽薑越略有踟躕地抬頭開口道:“七日後一早,大軍就開拔了……”“我知道。”裴鈞把薑越字跡清挺的黃箋胡亂夾進書中,“蕭臨也去,那日我會去北營送他的。”薑越聽言,眼睫一顫:“……你會去?”裴鈞悶悶敷衍一聲,心想若不是母親阻攔,他就不止是送蕭臨走了,他該是能和蕭臨一齊上戰場去為父報仇的。想到這兒他歎口濁氣,抓起書冊說了告辭,順嘴也添句“盼王爺平安凱旋”。也不知薑越是否因在意性命,那時竟還很認真地應了一句:“好,一定。”看著薑越眸色純淨,裴鈞反倒有了絲別扭,離開的腳步就更是匆匆。可抱著薑越寫好的東西急急轉過王府影壁的時候,他還是心有欠欠地迴頭看向那堂中禦賜的戰甲,不料,卻見那薑越還立在正堂門口向他望來,此時正巧逮住他迴頭,還更上前一步盯著他看。裴鈞一時臉熱,連忙抬腿跑出王府。那時因想著蕭家當日領旨,應是不會再連夜趕迴軍營,他便沒有再迴張府,而是迴了家去,預備換過衣裳就去尋蕭臨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