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想起,當中那刺骨的寒意和水波間無盡動蕩的億萬魂魄就幾乎還推搡著他,而那些遙遠卻永無休止的厲鬼嗤笑和冤魂啼哭,也依舊刺耳又嘈雜。——所謂地獄麽。他抬手拍了拍薑煊後背,平靜道:“沒有的。地獄天宮之說皆是虛語,不足為信。”薑煊聽言,輕輕鬆了口氣,卻又擔憂起另一問了:“那世上會有鬼魂嗎?”這話叫前世刑台上自觀頭顱的幾個閃念從裴鈞腦中一一劃過,他垂眸看了薑煊一會兒,忽而騰手捏著娃娃的臉蛋兒笑起來:“傻小子,地獄都沒有,哪兒來的鬼啊?你讓鬼住哪兒?”說罷又彈他腦門兒唬道:“那都是嚇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小娃娃的。”薑煊晃晃腦袋從他手裏掙開來,垂眸慢慢咂摸著這些話,仿似是終於心安了一些,便一手更抱緊了小兔子,另手摟著他脖頸趴去肩頭,也終於安安靜靜不再言語。裴鈞抱著他正要繼續走,卻見身旁的薑越此時正微怔般看著自己,便口型問了句:“怎麽了?”薑越迴神,溫和笑了笑,似思似慮般搖了頭,隻跟著他一起往營中走,徐徐另起道:“明日采獵禮就開始了,皇親都會一齊隨駕到山另側去,一路車馬勞頓兩三日,迴來又該起行迴京,煊兒就不必跟了,你還是好好帶著他罷。”“那煊兒這兩日就見不到叔公嘍。”裴鈞逗了逗薑煊的臉,迴頭看向薑越笑,“咱們就一起等著你叔公獵隻大狗熊迴來。”“剛出了冬,哪兒有那麽多熊。”薑越無奈笑著,隻叮囑他手上的傷明日便可拆藥,眼看也走入營地了,這才頷首與他們兩舅甥和六部眾人作別。帶薑煊迴帳後,裴鈞尋雜役找了個小口的高竹簍來,把薑煊的兔子扔了進去,又想著薑煊在雪地裏跑了一日應已滿身有汗,便叫人打來熱水架起個屏風,生了爐火,親手給薑煊擦了個澡。他剛替薑煊換好衣服,外麵又有泰王的人來請薑煊過去和薑熾玩兒,這廂薑煊剛被接走,裴鈞還沒及洗漱換衣,閆玉亮又來跟他對迴程官員的名單了。裴鈞想起白日薑越說吏部侍郎的事情,和閆玉亮對完名單便叫上他去了方明玨那帳,再叫人請來了崔宇,和他們先說了說薑越要填人入吏部的打算。四人一番私下商討,也都知道他們想塞的人大半都過不了內閣,而如若謀求與晉王派係共存,互相給個把職位也就是常事,便都不大反對薑越的要求,隻是閆玉亮說還需再想想李寶鑫這人,過兩日才能給出準話,眾人也都應承。正事兒說完,裴鈞剛起身,幾人中崔宇叫他道:“時候還早,一起吃個煙麽?”“不成啊,我還得迴去帶孩子呢。”裴鈞披上大氅迴頭,見崔宇正靠在方明玨床榻上揉著眉心。白日並未發覺,可這時趁著夜燭看去,崔宇卻似是疲倦極了,引裴鈞凝眉盯著他問:“老崔,你這臉怎麽跟白紙似的,要不早些迴去睡吧?”“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還吃什麽煙哪。”崔宇頭疼衝他揮了手,“得了,你走你走。”裴鈞正待重新坐下問他,此時帳門的簾子卻一掀,竟是薑煊嚎啕著跑進來:“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見了!”帳中四個男人都是一愣,裴鈞當即跟著薑煊跑迴了帳子裏,卻果見帳中裝兔子的竹簍已經翻了,裏麵青菜葉子還在,小麻兔卻不知去向。他把薑煊放在床上坐好,哄他別哭,又急急在帳中四處地找,還是怎麽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應是蹦出去了,再見不著了。裴鈞歎了口氣,隻好無奈蹲去薑煊身前,抬手給他擦眼淚,而薑煊淚眼汪汪看著他,過了會兒,竟忽而小聲問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給吃了?”“沒有沒有,怎麽會呢?”裴鈞當即否認了,心疼地捧著外甥的臉蛋兒,“煊兒啊,舅舅怎麽會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沒和小兔子在一起。”“那小兔子為什麽不見了?”薑煊的淚珠愈發大顆地湧出眼眶,這時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著雙眼,悲傷至極地重複道:“小兔子剛剛還在呢……就剛剛還在……怎麽就不見了……”裴鈞想了想,歎口氣,輕輕地拍著他後背誆道:“小兔子那是迴家去了。煊兒你想啊,咱們迴京還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這才蹦迴家去了。”薑煊聽了,更哭得厲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帶給母妃看的……”“哎喲,小祖宗,你就是你娘的小兔子了,她哪兒還稀罕別的呢?”裴鈞看他這麽哭是真招人憐,便趕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來給他揩臉,極力哄勸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沒給你護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賠你好不好?要不咱們這樣——等迴京了,舅舅給你重新捉一隻小兔子,到時候就養在家裏,讓董叔叔幫你喂著,喂成個大兔子讓你抱著,再不放出去了,怎麽樣?”可薑煊卻拉他袖口,抽抽著搖頭:“還,還養兔子,我就總擔心有人要吃它。”“那咱們就不要兔子,”裴鈞抬手替他順著胸口,誇下海口:“舅舅給你逮隻大豹子。”然而薑煊眼淚卻還是流出來:“豹子要吃小娃娃的……母妃說的。”“那舅舅給你養小狗,小狗總行了吧?”裴鈞無奈地拿著帕子再給他拭淚,說完這句,終於見小孩兒漸漸平複下來,不禁鬆了口氣:“煊兒喜歡小狗,是不是?那舅舅迴京就尋人給你找隻漂亮的小狗,等小狗長大了,還能保護你,要是有人欺負你,咱們就讓小狗咬他,好不好?”“那小狗也可以保護母妃嗎?”薑煊紅著眼睛問。裴鈞連忙點頭:“當然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好的小狗養成大狗了,比狼還厲害呢,到時候就能保護咱們煊兒,也能保護煊兒的娘。”薑煊聽了,這才慢慢止了哭泣,被裴鈞攬在懷裏卻仍舊抽抽嗚嗚著,抬眼看向地上那空空的竹簍子,他眼神依舊顫動。裴鈞揭開氈被,把孩子塞進了被窩裏,摸了摸他哭成桃兒似的一雙眼,這時是細細迴想了方才那些話,才後知後覺出那話中的小兔子竟為何物,忽而便隻覺這孩子是那麽幼小可憐,不禁便側臥去榻上兜頭緊抱住他,將下頜抵在他頭頂上,又輕輕拍拂他後背,柔聲給他哼了會兒哄睡的迷蒙小調,輕撫孩子的額頭道:“煊兒不怕了,舅舅在,舅舅以後都在的。”薑煊紅著眼眶點點頭,瞬時撲入他懷裏,緊緊攥住他衣襟。不一會兒,衣衫布料中又傳出孩子隱忍的哭,最終又在裴鈞繼續輕哄的小調裏漸息了,變成了綿長安穩的唿吸。這一晚哄睡了哭泣的薑煊後,裴鈞自己卻睡意寥寥。他抱著薑煊仰躺在榻上,盯著帳子的頂布,昏暗間,耳中幻聽的不知是否為哀樂,眼前所現的亦不知是瑞王那一行曠野上遠去的詭誕遺駕,還是早年帶迴他先父染血衣冠的重重車馬——他腦中忽然浮現了那時他和裴妍共母親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滿府素白中,全京城前來悼唁的人們舉著挽聯襚禮踏破門檻的種種麵孔。他想起那些嘈雜中真真假假、隻言片語的節哀話,一時仿似是神思縹緲,一時又仿似隻困在當下,偶或也貪念作想著:當他前世慘烈問斬後,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為他哭過呢?而那個至今也無解的薩滿迷夢,若真是在前世為他招魂,那招他過去的人又是為欲,還是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樣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麽?他想不出,解不透,於是便也無法想象薑煊這麽小的孩子又該會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況,還是瑞王此人的生死。瑞王薑汐荒唐風流了一輩子,行暴施虐、縱淫無度,從來揮霍煙酒無賭不歡,從未有一日在朝中上過任、當過差,從沒做過一件有用的事兒,卻依然錦衣玉食終身未改,連死都死得風光大葬。當裴鈞前世勞碌半生卻倉促終了時,此人還尚且活得風生水起、荒唐照舊,而今生雖然早死於一碗烏龍湯藥,但他的死,又不僅不可叫裴妍和薑煊即刻解脫,反倒還依舊叫他們掙紮在苦苦泥沼。——而苦與恨之外呢?裴妍受冤、與子分離,這一切皆拜瑞王所賜,可聞說先夫斂葬,她沉默後卻依舊記得殉葬其心愛之物;薑煊身為瑞王之子,在訊室中曾口口聲聲哭訴父王為惡,而至今親眼看見了親父的靈柩歸京,卻仍然問起世間可存地獄鬼魂,是既怕瑞王遺魂作惡,到底又還會惻隱親父入地獄受刀山火海之苦。原來此生悲傷至絕望的,一世兩別後,冷寂的情感又還是逃不脫夫妻二字,而一些說起來曾痛恨到死的,到當真死去了,就真可以從命中剝離嗎?遊思恍惚中,裴鈞漸漸已是半夢半醒,此時竟忽覺有纖細十指握來他雙手,其觸感溫涼、輕若無物。未幾,一絲飄忽不定的龍涎香氣亦繞至他鼻間,下一刻,一點瞬息即逝的濕軟,便向他唇角沾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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