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膝站起來,走去抬手摸摸薑煊的後腦勺,“況且……就算我不要他陰德作保,煊兒卻還是他兒子,這一點心總是要盡的,就當是全了父子情分罷。之後的喪事當還在王府辦,煊兒按製是該迴去守靈戴孝的,可王府裏那些個女人……”“我到時候讓人前後守著煊兒,不會有事兒的。”裴鈞拉起薑煊的手向她揮了揮,“頭七過了我就接煊兒迴忠義侯府,家裏有董叔呢,這你總該安心了。”見裴妍點了頭,他便帶著薑煊轉身出了帳。迴去一路上,平日嘰嘰喳喳的薑煊異常安靜,隻摟著他脖子趴在他肩上,也不知小腦瓜裏想著什麽。待裴鈞迴營簽印了瑞王遺駕之事,正碰上閆玉亮和方明玨一道來尋他,說是難得今日得了些小閑,六部的便約了一道去圍場裏轉轉,叫他也一起去。裴鈞正尋思要帶薑煊去散散心緒,這倒也是趕巧,於是他便帶著孩子收拾了,隨那二人一道出去與狩獵人馬匯合。時候已是狩獵的第五日,整場冬狩已然過半,營地中央圍起的大塊的冰雪上便堆滿了各路皇親公侯打來的野物,林林總總、大大小小,頗為壯觀。當中的狐狸和貂被剝了皮毛,正有守軍在一旁清算著數目,而割下的鹿肉、羊肉和兔子、雞一類,大約便要留著晚宴吃了,而各處陷阱補來的山鷹和田鼠之類,多數就用來喂喂守軍的狼狗。這時裴鈞想起薑越昨日曾獵殺黑熊,還有心一看,可抬眼去找了一圈,卻是連隻熊掌都沒找到,一問方明玨才知道,那熊早被薑越分去犒勞各軍了,聽說是做了幾桌子五生盤,叫那些寒苦慣了的將士都開心壞了——可也是要常年行軍的才架得住這麽大補,他們這些文官是沒那福氣的。人群漸漸各自結隊,崔宇也結了公事跟兵部的一起來了。方明玨提議,說圍場往東有片冰湖,不如去玩玩冰釣,捉些魚來烤了對付午飯,眾人都沒異議。由是閆玉亮便去問守軍要魚餌、釣線和冰鑿等物,這時馮己如也慢騰騰地來了,跟裴鈞報備起哈靈族提親之事。裴鈞一耳聽著,此時正瞥見狩獵人馬最先頭處,是天子薑湛來遲。薑湛看上去雖明顯疲憊,一張臉上幾可說沒什麽血色,可卻依然還要應付哈靈族頭領的言笑。此時薑湛轉目間也看見了裴鈞,臉上的笑就凝結起來,垂眼就轉開頭去。不一會兒,大太監胡黎帶著口諭找到裴鈞,說是定下三日後迴京了,讓他禮部有數備辦著。裴鈞問他:“皇上還有別的話麽?”胡黎臉上笑意依舊,嘴上卻封緊了,隻說沒有,然後便把手裏的木盒交給裴鈞道:“裴大人,這是哈靈族婚書,怕該是先存在禮部,待迴京票議之後才好備下。” 說完這些,他就向裴鈞點頭彎腰了,“裴大人告辭。”裴鈞便也與他別過,這時低頭看著手裏一盒屬於薑湛的婚事,念及前世種種過往似灰飛,眉頭不禁淡淡蹙起來,倏地隻將盒子扔給身邊的馮己如,囑咐他收好帶迴京去,別的也再沒多話。可轉念間,薑湛這一樁和親的婚事,卻忽而叫裴鈞想到了承平國向薑越提起的那樁和親。印象裏,似乎冬狩出發前,薑越氣得上門打他的那次,便是勒令他在冬狩結束、返朝開印前盡快想出法子推拒了這門親事的,可他當時隻樂見薑越這宿敵破事纏身,就敷衍著瞎應一聲作數,實則是根本沒想過真要幫薑越脫身的。豈知眼下僅僅半月過去,他這幸災樂禍的人竟也徹底陷入更紛亂的泥沼,而薑越這個曾向他求援而不得的人,卻還無數次向他遞出援手——無論是對裴妍還是薑煊,甚或是對他自己,薑越都幫得太多了。那或許他也真該幫薑越一把,否則這人情債可就越堆越高,也不知哪年哪月才還得清。想到這兒,他問馮己如道:“承平二皇子眼下在何處?”馮己如抱著木盒衝隊伍中間處揚揚下巴,“昨日二皇子說要向晉王爺請教獵術呢,本來方才要同晉王爺他們幾位皇親先走的,可又被蔡大人留下說事兒,這就耽擱了,隻能同咱們一道。”於是裴鈞招了個雜役過去,向秋源智身邊的鴻臚寺行人說明了他要約見的意思,不一會兒,便與秋源智雙雙站在了營地中央清算獵物的冰雪邊。秋源智雖已年近四十,可一身上下卻並無半分人到中年的厭怠感,身上依舊披一件色淺的海狸裘,裏麵穿著銀紫綾織的承平狩衣,雙手抄在胸前寬大的襟幅裏避風,神容是一派清雅素淨,眉眼間有著承平皇族代代相傳的安和感。這種安和感在薑越身上也可見一斑。此時受了裴鈞國禮一揖,秋源智含笑點起頭來:“裴大人有禮了。本君猶記初次與裴大人相見時,裴大人尚在鴻臚寺供職,豈知暌違四年,如今的裴大人卻已官至少傅,也愈發一表人才了。”“殿下過譽。”裴鈞恭恭敬敬點頭謝過,就此笑道:“官品都是天家賞賜,裴鈞隻是忠君做事兒罷了。”這話留下的話眼,叫秋源智微微抬起眉梢:“看樣子,裴大人這是來為君分憂了?”“哎喲,這就是殿下抬舉了。”裴鈞笑得頗難為情,擺擺手道:“在下人卑眼淺,沒那麽大抱負,今日冒昧約見殿下,實則隻是為了治下禮部之事。”說著,他向秋源智走近半步,壓低聲問:“敢問殿下,聽聞數日前,晉王爺為與殿下盡姻親之好,曾贈與二皇子一批織工,此事……可真哪?”秋源智聞言,臉上笑意即凝,眉心淺淺一厲,可細目微轉間,卻依然平靜地看向裴鈞道:“豈會有此事?本君怎麽不知。”“有無此事,殿下自然心知肚明,若是在下要求證,隻需去查查近日承平出關船隊中可有多出人來就是。”裴鈞不與他分辨,隻閑閑看著場中一頭頭死去的獵物被守軍丟上雪堆去,不慌不忙淺笑道,“中原國土物資興盛,皆源於曆朝曆代都將采桑、絲織、陶藝、農耕引為社稷之重,也特有官府將絲織等法編纂成冊——時至本朝,西南已有將絲、織增產之法,可謂是令一隅之機,月計多織數萬匹絹紗。此法一直都是朝廷壓箱底兒的秘技,眼下就封在禮部文庫裏呢,對外都是絕不授予的……可皇上要是知道了承平國偷渡織工歸國竊技,這贈予織工者還是當朝王爺——哎呀,那可就有意思了!且不說朝廷上會怎生發落叛國之臣,就隻從您承平國想想……承平留在朝中的筆筆國債,朝廷可還沒還完呢,那加起來該要有數百萬兩白銀罷?此事若是捅出去,九府國庫那幫人,必然會咬定是承平強搶秘技,那朝廷欠了承平的那些銀子,殿下說……他們還會還麽?”秋源智靜靜聽完裴鈞的話,神色已從安和轉為肅靜。此時他順由裴鈞目光看去,隻見場中忙活的夥夫已升起一叢篝火,是準備炙烤殺好的獵物,正吆喝著要守軍搭手將獵物叉上架去。“裴大人,”秋源智開口了,“你早知此事,卻為何沒有告訴貴國天子呢?據本君所知,裴大人慣來是極愛打殺晉王爺的,有了此事便正可促成此舉,莫不樂哉?又如何不行其便呢?”裴鈞於此早想好說辭,隻迴眸向秋源智一笑,怪道:“在下要的是皇上還是皇上,晉王還是晉王,如此就還能忠於皇上去打殺晉王,也能依晉王得皇上重用,不到不得已處,在下並不想逼晉王當皇上,也不想逼皇上殺晉王,這樣在下才可立足呀,如此簡易道理,殿下怎會不知呢?”秋源智涼笑一聲:“原來世人皆道裴氏權奸,實非虛妄之言。你以此脅迫本君,所圖又是什麽?”“很簡單,不過是想要承平國放棄與晉王和親罷了。”裴鈞慢慢胡謅下去,“貴國和親對誰都是助力,可朝中權勢於在下而言,卻貴在製衡,是故……若無嗣獨身是煩憂,那皇上有的煩憂,在下希望晉王也能有,而若結姻為勢是個助力,那皇上沒有的助力,在下也不希望晉王有。”“那本君若是不答應呢?”秋源智冷冷看向他,“如你所言,捅出了私授絲織之事,於你也不盡是好處——”“可如若承平不放棄和親,此事於在下就有壞處了——在下便隻好兩害相較取其輕也。”裴鈞長舒口氣來,看著場中夥夫與守軍將一頭麋鹿架上篝火了,笑道:“可國與國間,傷了和氣是大家都不好,咱們又何須那般大動幹戈呢?且殿下要是不應在下,實則也沒關係。在下若要這和親之事辦不成,還多的是法子,不過是多費力一些罷了……”他袖起手來,挑起眉頭:“聽聞貴國國姬自從東海入關以來,一路皆是抱恙臥榻,若是在京中因水土不服而——”“裴大人忠君之心可謂嘔心瀝血。”秋源智淡淡打斷他,“如此心狠手辣、機關算盡,怎知就不是明珠暗投?”裴鈞笑了兩聲:“在下鄙陋,可當不得明珠二字,倒是殿下您……若當日真以萬貫嫁妝應了蔡氏的邀約,那才真叫明珠暗投呢。”秋源智漠然抬高了眼,諷刺道:“看來裴大人年紀輕輕,卻果真是耳聰目明、長袖善舞,京中之事皆逃不出你耳目,可近日怕也沒那麽好過罷……聽聞令姐含冤入獄,本君甚感心憂,卻不知近況如何了?”“憂心麽,”裴鈞臉上的笑意收起來,歎了口氣,“殿下是刀俎,何憐魚肉?既知家姐是含冤入獄,這冤獄定也有殿下您一份功勞。既然殿下無心幫在下指認蔡氏,那家姐何況也就不勞殿下費心了。”此時他眼看營外狩獵隊伍已然開動,便也懶怠再同秋源智鬼扯下去,隻再度說迴正事:“和親之事是否放棄,三日後迴京前,裴鈞定恭候殿下答複。”然後想了想,他抬眼看向秋源智,不禁思及前世此人一生運道,感慨中似笑非笑道:“‘功者常過,過者未必非功’,此卦,在下就贈予二皇子。惟願二皇子破除心魔,奪儲功成,早登大寶。”說完,他便告禮別過了一臉莫名其妙的秋源智,快步追上了狩獵隊伍的末尾,抱起薑煊來,與六部眾人一道說笑著入林捕魚去了。入圍場後,天飄起些小雪。馮己如因和六部中的青年人從來混不至一處,便早已識相地與其他相熟文官結伴走了。閆玉亮因此笑話著馮己如,跟著裴鈞一道帶了工部、兵部的人在未化冰的東湖上鑿出幾個洞來,垂了釣線鐵鉤蹲在洞邊等魚上鉤。薑煊這娃娃從小愛吃魚片兒,卻從沒見過釣活魚,於是就趴在裴鈞肩上瞪眼看著洞裏,可每每魚一來他就激動得喳喳叫,就又把魚都嚇跑了。幾次三番如此,裴鈞簡直想脫了襪子塞他嘴裏,便趕緊將他推去跟著崔宇學生火,不許他再待在冰上了。薑煊哭喪著臉嚶嚶嗚嗚地走迴岸上,正巧方明玨鑿了些幹淨的冰來燒成熱水煮米,便掏出絹子澆濕了,給薑煊擦了手,說有守軍給的粳米,可以給薑煊煮出新鮮的魚片兒粥來,這才哄得孩子笑一笑。沒了薑煊搗蛋,裴鈞幾人蹲了大半時辰,終於湊齊了一筐魚,已然冷得夠嗆。這些魚大半是不夠幾個大老爺們兒幾口功夫的,可好歹也算午飯有了些著落,他們便先上岸來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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