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此處,口氣愈發關切了:“朕知道,你雖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濃於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迴京她認罪被判了,朕就尋人去牢裏換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時你給她安排個新名新處,送她出京再別迴來,如此無人問津也能安閑一世,朕絕不過問。”“……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憑什麽要認?”裴鈞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緊他手腕,“難道隻有皇族顏麵是顏麵,我裴家的顏麵就不是顏麵了?難道我父赫赫功名戰死沙場,忠義之後就隻得忤逆叛朝的下場?難道瑞王毆妻揍子終遭報應,我姐姐受他打罵十年,卻還要拿後半輩子名聲給他陪葬不成?……認罪?她有什麽罪!”“——就算你姐姐沒有殺瑞王,可她嫁與皇族卻服毒避子的罪卻是鐵證如山。”薑湛的臉色因他此言而漸漸冷下,掙動了手腕卻掙不開裴鈞的手指,便隱忍到一列送湯的雜役出去後,才繼續開口說:“況你從前也說過,罪與無罪在這世上根本就不緊要,緊要的隻是一個結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結果,於我們也是好的結果,有了這結果,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麽差別呢?”這話叫裴鈞握他手腕的力道頓時一鬆,“你說什麽——”“裴鈞,我們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麽?可卻隻因蔡家在側,便屢屢不能借由遂願,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隻要死得與我們沒什麽幹係,那他是誰殺的又有什麽區別?我們不過是需要人來頂了這殺瑞王的罪罷了,而你姐姐受他打罵數年殺了他也是合了機緣——況朕又沒有真要她死,朕說了會護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為何要這般生氣?”薑湛似乎費解他怎麽就不懂這道理,此時已擰起細眉端詳起他來,繼續語重心長道:“蔡家在皇族裏的大棋除了,往後我們行事都更順遂一點,待你姐姐認罪伏了法,也再不會成為我們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們就可以……”——拖累?頂罪?送走?——是誰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緊?薑湛還在徐徐說著,可裴鈞卻一時忽覺似狂風灌耳、驚雷劈頂,直叫他耳中聽進的那些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把把鈍鏽鋒刃的鍘刀,就如同前世殺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樣,卻並不能再痛快砍下了。它們隻是沒完沒了地往他頸間粗礪地割著,磨著,而拿刀的薑湛卻依舊語重心長、理據萬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臉容,嫣紅又絕美的雙唇,平靜而認真地向他解釋著:犧牲換來的,是皇權穩固,而皇權隻是需要一個人去死。這很值得了。此時此刻,裴鈞被他輕輕握住的右掌幾乎已可再度感到鑽心的劇痛,這引他終於不可抑製地從喉頭擠出那個他再世為人以來,從不敢去細想深思的問題:“薑湛,那這次——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當如何?”薑湛聽了,幾乎立即就搖頭道:“裴鈞,我怎麽會舍得是你——”“你又怎麽會不舍!”裴鈞陡然提聲站起,喉間終於因這一吼而真實地陣痛起來,卻依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裴鈞入朝多年為你付出至今、舍命數度,你卻用鄧準來窺視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為了朝廷屍骨藏沙、至今未還,姐姐為你薑家生兒育女卻遭受毒打,你卻理所當然覺得她是個殺夫忤逆的悍婦——你今日招我前來,難道就隻是要我由她認罪?難道——”“不是!不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我們好才說這一番,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我!”薑湛被他這話氣得臉色發紅,起身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將一桌珍饈瓷碟都震得輕響,又轉身幾步向東,抬手便將那禦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鈞麵前,叫那盒中燙有金漆的卷軸公文掉落出來,一直骨碌碌地滾到裴鈞腳邊來,撞停了,才因迴滾而展開了一頭來——而那上麵,正寫著兩個金墨提就的字:婚書。薑湛荒唐地苦笑起來,看向裴鈞的雙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漸起的緋紅:“我今日尋你來,本是為了要告訴你——我要納妃了,裴鈞,我要納妃了!哈靈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貴妃,否則往後的戰馬和貢銀他們是一分不會給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們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你一時為新政,一時為鄧準,一時為裴妍,一時為你外甥,你何曾顧得上我?我在你心裏又是什麽位置!”“——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嗎?裴鈞,是你說你會幫我的坐穩這皇位的,可今時今日我信你、縱你,在你眼裏又算什麽!我們算什麽!”他將桌上的折子和筆都往裴鈞腳邊摔去,卻氣得不夠,又抬手就將一桌珍饈全都掃落在地上,叫帳中霎時充斥刺耳的碎瓷聲,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來,臉色愈見通紅道:“你……咳!咳咳……你給我,滾出去……”他抬手揪住前襟,隱忍地顫手指向帳外,向著裴鈞再度暴喝一聲:“你給我滾出去!——咳咳……”外麵的胡黎終於聞聲掀簾進來,一見帳中的狼藉景象是眼睛都瞪大了:“哎喲裴大人,您這是怎麽惹了皇上生氣了?”又快步走去扶住薑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滾開!”薑湛抬手便推他一把,在厲咳中再度憤恨地看了裴鈞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後了。胡黎還想來勸裴鈞服軟低個頭,可裴鈞此時卻是再不想於這帳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說話,也不再管屏後的薑湛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咳嗽,隻冷著臉就轉身掀簾出了帳去。一時他差點與帳外端了鐵爐烤兔而來的雜役撞出熱燙滿懷,待險險避過,他才終於想起——此行前來,其實他原本隻是被薑湛招來,要一起吃吃薑湛偶然獵殺的兔子的。入帳前僅存的餘暉此時已盡數褪去,墨藍的夜色漸漸漫上天際。裴鈞悶頭疾走到一處空地中,在周遭冷風火炬裏深作唿吸,抬首隻見半輪凸月掛在穹頂,周邊寒星四散,飛雲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軌跡,而低頭間,所見足下雪地上卻有極雜亂的腳印:大的小的,深的淺的,自前後左右,往南北東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際遇——隻不知這些印跡都是何時留下,亦不知這一個個腳步都是誰疊了誰的、又誰踩過誰的,更不知當中可有人曾交會並行、可有人曾費心追趕、可有人曾駐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風塵中雙雙勉力奔赴著,卻隻來得及迴頭相望疾唿個名字,就見那眼中的人漸漸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裏……他開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擺被潑上的菜漬湯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薑湛這樣扔砸東西,還是薑湛十五歲的時候。那是薑湛登基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輕的皇帝卻依舊畏懼朝臣非議,便還是屢屢稱病不敢上朝,這自然讓軍政大事都被內閣、被蔡氏握在手裏,幾乎從不在禦前定奪了。那時的薑湛因此而苦惱,因此而困頓,卻依舊將自己縮在帝宮中,從不敢伸頭動作,終至一日,裴鈞看不下去了,便起了個大早去了崇寧殿裏,把薑湛罩上寶珠龍袍就扛上肩頭往朝會大殿裏走,待走到了,就在薑湛極度驚慌的掙紮中,一把將這毫無準備的少年天子推進了殿裏,推到了滿朝文武的麵前。那一刻,大殿上交頭接耳的沸議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禮監的掌事後知後覺叫出聲“皇上駕到”,滿殿官員便都生疏而驚奇地跪下,麵麵相覷著,零零散散高唿起萬歲。眼見此景的薑湛怯生生地迴頭看向裴鈞,連身子都發起抖來,那一張白皙又巧美的臉上眼睛紅著、睫羽顫著,雙唇都失了顏色,無不像是在說:“我要迴去,裴鈞,你快帶我迴去!”可裴鈞卻隻是站在殿角龍屏後的陰影裏,向薑湛嚴厲地揮了揮手,低聲勒令他道:“坐上皇位去,你是個皇帝。”——那就是薑湛第一次上朝。雖然他上禦階時差些跌倒,可總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邊的檀木架,最終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裏,按捺著顫抖的喉音,學著裴鈞平日教他的話,說了句:“眾卿平身。”那日下朝後的薑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氣,在禦書房裏一邊咳嗽一邊大罵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前出醜!你和他們沒什麽不一樣!”又在他的好言規勸中砸了他一身筆墨紙硯,將他身上都砸出幾塊兒青來,最終還是太醫來了又走了,給薑湛上了針砭,薑湛也累了,他這才哄好了薑湛,看他在榻上安睡了,這一場大戰才算個止。後來他便開始強拉著薑湛去講武堂聽課、去世宗閣議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飯了,而薑湛的怒氣雖也再有過,卻又漸隨著年歲增長,而日複一日在龍袍下平靜了,最終,也慢慢和他那些掛在宗祠裏的先皇先祖一樣,在雕梁畫棟的恢弘宮殿間,變成了一個沉浮在權勢漩渦中,再不動聲色的皇帝。而再往後的三年,五年,十年……當裴鈞以為他已將這昔日驚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終於也可以放手為其歸置左右權勢、掃明天下的時候,一切卻因他手中經年累積的種種權勢萌發了薑湛對他的猜疑,如此便開始徐徐脫離了他原本設定的軌跡。裴鈞如今迴頭去想,當他奮力把薑湛往前拉動的時候,同路的薑湛或許也曾掙紮拒絕過,也曾勉力追趕過,甚至在追不上時大聲叫喊過他的名字、對他發過脾氣,可慢慢地,當薑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勢也不允許他停下來多做解釋時,他便總想著: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麵去等他吧,等那時候,就一切都清楚了。豈知他們二人間拉開的差距裏,卻漸漸湧入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事,慢慢叫他們隻能雙雙隔著喧囂與動蕩,雞同鴨講地匆匆讓彼此保重、讓彼此信任,道最後,終叫“忠無不報”和“信不見疑”麵對皇權和取舍……皆徒虛語爾。他們走散了,散得那麽離譜卻從未發覺,而時至今日隔了光陰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鈞才終於明白——原來前世那條鋪在他和薑湛腳下的路根本從一起始就注定了結局:原來他們本以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靈契合的樁樁件件,至此看來,卻是他從不懂得薑湛,薑湛亦從不懂他。原來同路者,從來未必同行。前世生前的最後三年裏,他北上南下、議政點兵,與薑湛言談大多寄於書信,每每還在篇末故作鬆散地問起薑湛最近生兒子了沒,敦促他要快些生個皇嗣安穩民心。一開始,薑湛總還耐心迴複、撒撒怨氣,後來卻漸流於公事,再往後,若不是胡黎偶然代書幾句,便是一字不迴了。那麽,在那從睜眼到閉目都不得閑的三年裏,他究竟有幾次見過薑湛呢?……一隻手能數過來嗎?可在那屈指可數的幾次相見裏,他卻已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多少次“薑湛你要信我”了。一切大變之前,薑湛曾在北河行宮裏召見過他最後一次,二人依舊效同魚水,盡鸞鳳之歡,末了,薑湛半闔雙眼趴在他胸膛上,一雙瀲灩的眸子望進他眼裏,很認真地問他:“裴鈞,你還在幫我嗎?”那刻他給了薑湛極為肯定的迴答和懇請他再度信任的話,他輕柔撫過薑湛發梢,動情吻過薑湛唇角,而幾息的溫存散去後,數月一過,秋來冬至,等待他的,卻是在刑台上斷絕萬念的一斬。鍘刀落下前,他跪地示眾、低頭所見的刑台木隙間,不是腥碎經年的汙垢,便是冷至徹骨的霜雪……那時他臨終一望,才覺年輕時他為了薑湛總可以即刻就死,就算曆一身千刀萬剮都不會退半步,卻從未想過千刀萬剮和死亡並不是一個表情達意的方式,而僅僅是他前生悲慘故事的結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