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說出來我就是死啊!”吳太醫惶恐掙紮起來,雙眼懇求地望向裴鈞,“裴大人,裴大人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還有媳婦兒孩子,還有老母親,我可不能——”“那你開藥的時候怎沒想過不能?你睜眼說瞎話騙我的時候,怎就沒想過不能?”裴鈞一手長指穩穩掐住他胳膊,其暗力極大,叫吳太醫疼得齜牙咧嘴也根本掙脫不開,又毛骨悚然地聽裴鈞繼續冷笑道:“吳太醫,是我平日裏對你太客氣,還是幫你把路鋪得太舒坦了,竟叫你也學會了這麽兩邊收錢還不樂意做事兒……你就不覺得手抖麽?胡黎替我去打理你們太醫院的時候,難道就沒有告訴過你——騙我是什麽下場?”吳太醫跪在地上拉他的手,拚命求饒道:“裴大人您大人大量,您行行好,我真的隻是一時迷了心竅,往後我再也不——”裴鈞一把打開他的手,不想再和他浪費唇舌,隻簡短咬牙道:“你作證,一個人死,不作證,一家人死,你該是知道要怎麽選的。”眼看吳太醫雙目之中冷然的惶恐已轉化為絕望,他卻隻抽了抽唇角,補上一句道:“你也別費心去說謊偽證或連夜逃跑了,否則……我就要尋人去見見你那戍邊的兒子了。”昏黃日暮來臨,山穀中素白營帳間一一亮起篝火與燭燈,映得整片營地在小月下的草野上直似一汪漂浮漁火的海麵,而營中此起彼伏的人聲便如流水般和風飄來,輕而綿密,並不是每一句都能聽清。裴鈞別過吳太醫又去找了趟馮己如,待確認過瑞王後事的安排,便踱去關押裴妍等人的營地西北角看了看。那裏周遭都是重兵把守,三司與薑越所領的世宗閣都還在臨時支起的大帳中審人,外麵便不會有人放他進去,裴鈞也不想因此落得個妨礙公務的口舌,免得叫旁人更抓住把柄為難裴妍。抬頭間,天色已然入夜,他便決定先暫且迴去瞧瞧薑煊,待晚些時候薑越或崔宇出來,再尋他們問問情狀。如此,他一路從西北又往他所住的西南角營地走去,所想的都是那西北角中的審訊裏該當都是何種黑暗,可經過中線時,卻又清楚聽聞營地主帳中傳來皇家貴族笙歌夜宴的歡笑。他忽而隻覺得累。當他迴到新搭給薑煊的帳子外時,見方明玨正站在門口,一邊剝紅薯吃,一邊盯著帳子裏一個別處撥來的嬤嬤哄氈床上的薑煊擦臉。方明玨見裴鈞來了,連忙迴身同他問了問情狀,又低聲道:“大仙兒,你家外甥一口晚飯沒吃呢,就說要見王妃,怎麽哄都不應,見不著就說要見你,這都到了他們娃娃該睡的時候了,可人嬤嬤來哄他半天他也不擦臉,你說急人不急人?”裴鈞還沒說話,帳子裏的薑煊卻是個耳朵尖的,聽見響動就向外看來,一看見裴鈞就大叫聲“舅舅”,拖著個襪子不穿鞋就撲來裴鈞大腿抱住,著急忙慌地問:“舅舅,母妃怎樣了?你見著她沒有?母妃身上還疼不疼?關她的地方黑不黑?母妃怕不怕……”這小祖宗吐出了一肚子的問,神情焦急又認真,叫裴鈞聽著看著,不由暗暗歎了口氣,向方明玨道了謝,讓他再幫自己拿些衣裳用度過來,這才把薑煊給一把抱去床上放下,又從嬤嬤手裏接過帕子,抬手就給娃娃了擦臉,學著白日裏薑越的口氣哄他道:“煊兒,你娘的事兒還要慢慢處的,舅舅先帶你睡覺吧,好不好?”“可我睡不著,我擔心母妃。”薑煊從他手裏的熱帕裏掙出臉,一雙哭成小桃兒似的眼睛眨了眨,溜黑眼珠盯著裴鈞,拽了他袖子道:“舅舅,你救救母妃吧……壞的是父王,母妃是好人,母妃很可憐的,她沒有害父王。”明明還是這樣小的一個孩子,可張口就說起的,竟已是父母相傷的慘烈家事,這叫裴鈞心中不知該如何去平靜,隻覺是頭些年中從未操心過的這些事務,忽而在今日全數襲擊了迴來,叫他心口發痛、頭皮作麻,此時皺著眉將帕子遞給嬤嬤新絞幹了,又落手扯掉薑煊的襪子,抓了他一雙小腳丫細細擦暖和了,塞去被窩裏,這才把帕子遞還給嬤嬤讓她退下。“你餓麽?”裴鈞問薑煊。“我不餓。”薑煊搖頭,依舊執著道:“我想見母妃。”裴鈞抬眉看他一眼,歎氣,“不餓就先睡覺,要見你娘也得是明日的事,你早些睡,明日就早些來,懂嗎?”薑煊似懂非懂地點了頭,乖乖由著舅舅解下外袍,而裴鈞剛將他袍子拉下來,卻聽一個東西叮當一聲就落在被麵兒上,拿起來迎光一看,竟見是個小指節大的玉鈴鐺,雕工精美還伴了根穗子,顯然不是什麽俗物。薑煊見這鈴鐺落出來,連忙劈手就搶過去道:“這是七叔公送我的,可不能弄丟了。”說著就把鈴鐺放進了外袍內襟的一個小小的暗袋裏,放好還拿手拍了拍。他拉開那暗袋的時候,裴鈞看見裏麵還有一支短短的小笛子,便挑眉問薑煊道:“那小笛子也是你七叔公送的?”“嗯,七叔公可好了,他還給我畫畫兒呢。”薑煊一麵點頭答了裴鈞,一麵想了想,忽而認真問:“舅舅,你會救母妃的,對不對?”裴鈞看了他一會兒,抬手摸摸他腦袋,“會的。”薑煊聽了,眉頭終於鬆開一些,抬手就再度摸去了那個暗袋,把裏麵那隻小笛子拿出來放在裴鈞手心裏,又把裴鈞手指卷起來握住那笛子,十分珍重道:“那這個就送給舅舅了,就當煊兒謝謝舅舅的。嗯……這個小笛子我好喜歡的,舅舅可要好好留著,不許弄丟了,也不許送別人。”“送個東西你哪兒來那麽多話說?”裴鈞低聲同這孩子笑了句,“怎麽,你還想再要迴去啊?”豈知薑煊竟順著他話就點了頭,還小心翼翼問他:“往後我要是乖,舅舅能不能把小笛子再還給我?”——能不能?難道誰還要貪你根破笛子麽?裴鈞簡直是哭笑不得,卻也隻好順著他說行行行,握起那小笛子來,便把薑煊整個兒都塞進被窩毛氈裏,“好了,你要是睡得乖,明早舅舅就還給你。”可薑煊一雙小眼睛露在被子邊上滴溜溜盯著他,卻仍舊道:“可我睡不著,舅舅,我想母妃。”裴鈞還沒說話,這時候一旁的帳簾打起來,是方明玨幫他拿了衣裳用度過來,聽見薑煊的話就問:“那世子殿下睡不著的時候,王妃娘娘一般都怎麽哄你啊?”一說到母親,薑煊眼裏頓時柔弱又悲傷,小臉而轉向裴鈞道:“母妃都會給我唱歌的……”說著,他懦懦哼了兩句小調,裴鈞隱約覺得熟悉,隻覺好似是首江北童謠,從前他和裴妍還小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也常常哼這小曲兒讓他們安眠。薑煊見舅舅有了絲恍然神色,就連忙央求起來:“舅舅肯定會,舅舅給唱,舅舅給唱!”裴鈞覺得大男人唱安眠曲兒是真難為情,可誰知正要拒絕,身後方明玨卻不住捅他後腰使眼色,已哄起薑煊道:“唱唱唱,你舅舅唱歌可好聽了,這就給你唱。”說完又跟裴鈞耳語,苦口婆心道:“你就唱罷,你再不把他哄睡了,你信不信他能折騰你一晚上?這跟我家閨女兒一樣樣兒的。”裴鈞轉眼看向薑煊,見男孩兒盈盈的雙眼中滿是期盼,一個“不”字便說不出口了,不得不在心內一陣嚎啕哀歎,最終還是換了個姿勢,認命坐去薑煊床頭上,舒出口氣來在外側半臥了,伸手拍拍娃娃的後背,靜靜迴想了一會兒,才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起了記憶中早已模糊不堪的故鄉小調。不一會兒,薑煊攥著他袖子漸漸睡著,方明玨坐在旁邊看著這娃娃都覺得可憐,不由低聲嘖嘖道:“大仙兒,你說這小世子和瑞王爺……到底有沒有點兒父子情哪?”“誰知道。”裴鈞潦草應了句,輕輕從孩子手裏抽出袖子,迴頭看向方明玨:“苦了你幫我看孩子,你也累了,就早些過去睡吧,我今晚上就跟這小子擠擠。”方明玨歎氣應了,這便打簾子出去,隻說要裴鈞先別多想,晚上好好休息。裴鈞應了聲,見他出去,便又迴頭看向被窩裏已然熟睡的薑煊,在燭燈下細細打量薑煊小小的五官,一時隻覺這孩子的眉眼是像裴家人的,可鼻骨和下頜屬於薑家人的那份明朗輪廓,卻也已埋藏在帶著嬰兒肥的幼嫩肌膚下,待長大了定然會愈發瘦窄而筆挺,想也是個美男子了。這樣漂亮乖巧又活潑的孩子,是他裴鈞的親外甥,而這一刻,竟是他兩世以來第一次這樣近地,與這孩子這樣親密。眼前的薑煊是這樣鮮活,這樣粉雕玉琢,和前世那個躺在柏木棺材裏青唇白臉的小家夥全然不同——這個孩子會說話,會哭,會叫,會喊他舅舅,機靈又多動,想來鬼點子也不少。就是太皮了。裴鈞此時忽而不可抑製地想起,從前十五六歲他在忠義侯府的院兒裏練拳時,未嫁的裴妍總是常常要換衣裳跟他一齊練。彼時他從來都不明白,裴妍當年一個大丫頭做什麽非要跟他這男孩兒一起練武,故還曾作了笑話鬧她道:“裴妍,女人家哪兒有你這麽練拳腳的?你這樣以後是想打夫君還是打孩子呀?”那時裴妍一邊仰頭拿紅繩束發,一邊流轉了妙目瞪向他笑:“姐姐我一起打!連你一起打!”忽而束好了頭發就追著裴鈞滿院子跑叫,逗得一旁來做客的曹鸞和梅林玉都哈哈大笑。可那時的他們,又豈知十年之後竟是此景呢?裴鈞正陷入心忡間,不料帳簾此時卻再度從外麵撈起。冷厲的寒風刮進來,叫裴鈞迴頭,竟見是晉王爺薑越正拿著個木匣走了進來。薑越清淡的目光落在裴鈞懷中小孩兒的臉上,看了會兒,才又轉頭看向裴鈞,低聲簡短道:“我來給你換藥。”第32章 其罪三十一 · 偽證裴鈞直起身來,薑越已然徑自搬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低頭打開木匣取藥瓶。“案子還在審?”裴鈞輕聲問他,“裴妍怎麽樣了?”薑越歎息點點頭,“人還在審,崔尚書走不開,我就讓泰王換了我下來,好先來與你說一聲:眼下正在審瑞王的侍衛,你姐姐已審過了,今夜應是不會再提訊了。”他說著,手下已把需要的藥和紗布都擺在了裴鈞大腿邊的被麵上,忽而坦然向裴鈞伸出手,抬眉看來。裴鈞稍稍一愣,才想起他說換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左手遞給他。薑越握住他小臂掀起衣袖來,將裹好的紗布一層層慢慢揭開,繼續道:“刑部拿湯喂了兔子,兔子死了,湯是有毒的。王太醫他們驗了王妃手裏的藥粉,”薑越說到此處,抬頭略帶不安地看了裴鈞一眼,才道:“那藥粉是無毒的,可卻是——”“避子藥,浣花草。”裴鈞壓低聲音接了他的話,煩悶地一歎,“我都知道了。”想了想,他迎上薑越的目光道:“過年前給裴妍診脈的太醫,是我叫去的,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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