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一把將他拉住。這一下力氣極大,直接拉著人撞到懷中。低頭一看,眼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兩腮爬到下巴上。伸手抹去,低聲道:“別哭了……陛下看見,會難過。”一句“你還有我”,始終無法出口。隻能讓他貼在胸前,任憑滾燙的淚水變得冰涼。宋微一點點推開他,到底自己邁出了門。獨孤銑呆站許久,掉頭出宮迴府。根據皇帝生前自己和宗正寺卿及國公們商定的安排,死後第七日大殮,停殯西宮。緊接著就是太子登基儀式。靈柩在西宮停殯三月,三月後下葬北郊皇陵。自小殮至大殮這七日,便是皇子皇孫們日夜守靈的時間。君父君父,對於臣民來說,君主如父。因此舉國上下,從鍾鼓報喪那一刻起,無不以喪父之禮服重孝。當然,沒道理大夥兒統統守孝三年,啥也不幹。鹹錫朝亦遵古製,以日代月,群臣百姓,為皇帝服孝三十六日即可。釋服之後,婚嫁娛樂如常。至於皇子皇孫,當然得照規矩服滿期限,但也有許多變通之處。比如婚嫁問題,假設國喪之前就定好了,或者年紀到了不能再耽誤下去,又或者出於政治原因,比方和親之類,該娶得娶,該嫁就嫁。再比如飲食方麵,酒肯定是不許喝的,但肉卻並非不能吃。否則新皇茹素三年,直接營養不良過勞死,還怎麽日理萬機?總的來說,鹹錫朝的禮法,是很人性化的。太子妃懷孕初期,胎息不穩,沒法親身前來守孝,宗正寺便送了全套用品到太子府,讓其在家中遙祝盡禮,以全哀思。重臣之中,唯三公五侯有資格陪皇子皇孫七日守靈。這充分表達了皇家的信任,更是莫大的榮耀。但通常意思一兩下足夠,畢竟皇帝死了,朝廷還要正常運轉。公侯中身體不好的,也沒法跪太久,當真現場追隨先帝於地下。宋微迴到寢宮,延熹郡王已經按部就班主持完成前期準備工作,一應物品均換成喪禮形製。玄青上人及其弟子正在念誦安魂咒。而皇子皇孫們已然各就各位,披麻戴孝,行過一輪哭踴之禮了。宋微上前,二話不說,先直接將明國公、襄國公和昭侯三個老頭扶起來,叫人送下去休息。又點頭允了成國公告退之禮。隨後便跪坐在靈床旁邊,看宗正寺卿引導皇子皇孫挨個上來跪拜、哭靈禱告。他之前哭夠了,這時候不想再哭,隻想給老爹唱段挽歌。歌詞和旋律一遍遍在腦中迴蕩,嗓子裏卻怎麽也出不來聲音。 他想,原來真正難過傷心,既哭不出來,也唱不出來。老爹把一切都留下,卻帶走了心靈的倚靠和庇護。從今往後,就真的……隻有自己了。隻有……自己了……奕侯魏觀手按刀鞘,肅立於五步之外。既是為皇帝守靈,更是貼身護衛太子。一名武侯在此,代表的是八大功臣世家,八大輔政重臣的姿態,足以威懾任何心懷異念者。宋微想:已經走到這一步,就算隻有自己,這一迴,也要努力試試,好好做皇帝。黃昏時,成國公又來了,手裏捧著一摞子詔書。宋微接過來看看,是向四夷外蕃發喪的通告,需要太子簽字蓋印。其他皇子皇孫,輪流守靈即可。唯獨太子,既要守靈,還要理政,確實也沒太多工夫悲傷。宋微按章程簽了字,遞給藍靛幫忙蓋了印,見宇文皋還不走,道:“怎麽,宇文大人想多跟我爹待一會兒?勻個蒲團給你?”宇文皋總不能表示不願跟陛下屍體多待,趕緊道:“四夷外蕃獲知陛下駕崩,必有叩送致祭之請。應允與否,當隨同詔書一並發出。”宋微問:“以往怎麽辦的?”“通常外使於下葬之期赴山陵致祭。”也就是說,外族使者在皇帝下葬的時候,赴皇陵送葬。一般從皇帝死到下葬,中間總有幾個月殯期,正好等奔喪的人到齊。宋微想了想,又問:“明國公怎麽說?”“長孫大人說,大行三月後發,正當早春,西北苦寒猶在。況今秋朝貢剛罷,往返勞碌,不利於安民。”宋微點頭:“你們都是這意思?”“正是。想來陛下自定三月之期,亦有此意。隻是……如此一來,葬禮未免寂寥,與陛下一生功德不符……”宋微明白,老爹提前指定三個月後這麽個不尷不尬時分下葬,首要原因,多半就是為了讓蕃屬們沒法借著吊孝鬧事。“那就叫他們都先不要來人。葬禮寂寥點就寂寥點罷,老爹大概也不在乎。正好再過一年就是七十大壽,到時候我給他做個陰生,弄熱鬧些,也好彰顯一生功德。”宇文皋覺得太子這主意不錯,表示讚同,領命而去。次日,憲侯替換奕侯,站在同樣的位置,護衛太子守靈。獨孤銑默默站在那裏,看太子殿下盤坐於蒲團之上,靠著皇帝靈床,處理各種緊急的,與皇帝駕崩、喪葬相關的事務,不急不躁,有條不紊。還能一邊辦事,一邊插科打諢跟死了的皇帝閑扯。待宗正寺卿出現,依禮引導皇子皇孫們哭踴、跪拜時,太子又表現得誠摯而肅穆,堪稱典範。獨孤銑看著這個樣子的宋微,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寬慰和安定,心口卻好似被挖了個深洞一般,血淋淋直透風。 第159章 對麵釋嫌如雪霽,相攜登頂盡朝暉十一月初九,大殮成服,大行停殯西宮,群臣百官行大殮祭。也就是說,皇帝死後第七日,屍體正式裝殮入靈柩,移放至曆代先皇停殯的西宮。而群臣百官在這一天全部換上孝服哭踴拜祭。三十六天的國喪孝期,也從這一天算起。外地夠品級的官員,能趕迴來的都趕迴來了。趕不迴來的,則參加三月後的下葬禮,也算全了臣子節義。比如遠在西北的威侯,以及身處東南的英侯,都是預定了迴來參加葬禮。皇家自有一套處理屍體的辦法,若在夏季,有專人負責用冰。此時正是冬月,省去不少麻煩。各種香料藥物包裹下,死去的皇帝瞧著沒什麽變化。麵容栩栩如生,臨終那一縷笑意還掛在臉上,真正含笑九泉。得瞻遺容的大臣們讚歎不已,感動得老淚縱橫。光憑這一條,太子就功德無量。宋微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老爹對自己的死,充分利用到了什麽程度。他前前後後,直接間接,也算見識過不少皇帝。所有那些全部加起來,都沒有這個厲害。這輩子,有幸做了他的兒子,也許……從遺傳基因上就得到了改進?大殮祭典最後一個環節,是宣讀太子繼位遺詔。群臣於西宮靈柩前三叩三請,要求太子殿下盡早登基即位,以示忠於先皇遺命。宋微第一次覺得,前途好像不是那麽渺茫。而微薄的自信前麵,似乎終於可以不用添加“盲目”二字作為定語。大殮祭典結束,文武百官就等著次日太子登基大典了。從此進入新君新紀元,繼往開來,革故鼎新。 獨孤銑在祭典後出宮,悄然前往太子府,求見太子妃。今日先皇停殯第一夜,太子必然不會出宮。而明日登基大典之後,太子妃又要隨太子進宮了,私下見麵幾無可能。況且登基大典之後,憲侯須立即啟程奔赴東南,妥善交接畢,換英侯迴京,參加三個月後的先皇葬禮。這幾天,獨孤銑抽空去成國公府看了兩個兒子一眼,知道是太子親口托付,將憲侯兩名小公子拜托給宇文夫人。而家中老父雖有他自己的心腹下屬照料,真有什麽事,下屬可做不了主。這一切,都無法迴避太子妃。更何況……太子妃還有了身孕。無論出於什麽理由,憲侯都需要在臨行前見女兒一麵。他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拖到再也不能往後拖,終於孤身往太子府而去。正當國喪,太子府內外一片素白。天色已近黃昏,因白絹反光,四麵仍看得清楚。太子妃請憲侯內室相見,獨孤銑略頓了頓腳步。旋即想到,太子妃在家中養胎,怕是不能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