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穡向來一個念頭繞三繞,新太子這話,看似平常,可聯係到他用姚家兄弟比喻自家兄弟,可就不尋常了。宋微話音才落,他立刻想起,長子與前太子一樣,眼下都在候審中,如何發落,雖則心中有數,卻尚未公開宣判。姚家長子不會死,前太子當然也不會死。怪不得……六皇子會惦記。已經出口的話,不可能收迴。襄國公定了定神,才道:“殿下,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因大夫知禮,如若犯罪,懲罰不在於殘害肢體,戕害性命,而在於昭顯其罪,砥礪其節,以正朝綱。更何況父子不相殘,兄弟不相害,如此方為堂堂正道,方可天下信服。”姚穡被逼無奈,不得已就此敏感話題作坦誠建議,心中著實捏了把汗。直到聽見宋微說:“我爹也是這麽個意思。大人如此剖析,我就更明白了。”聲音不大,語調中透著誠懇,襄國公才算鬆了一口氣。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是又替皇帝當了迴說客。等姚穡退出大門,宋微跟著長長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倒,咕咚咕咚灌下滿杯茶水。根據皇帝老爹指示,盡管姚子貢肯定站在自己這邊,但他畢竟資曆太淺。要全麵接手中書省,至少三五年。在此期間,悉賴老襄國公輔佐。太子務必恩威並施,將姚老頭盡快拿下。宋微抹抹嘴角的水漬,暗忖,這應該算是……拿下了吧?爬起來去向老爹匯報。心想,老子也不是不會動腦筋,老子就是懶得動腦筋而已。真心累啊……    第152章 前車可鑒說匡護,私庫難存暫補貼景平二十一年九月,對原太子的審判結束,光公開的罪狀,就羅列出幾十條。原太子宋雩被貶為庶人,永奪其爵。太子一支發配西北,永世不得遷徙。西北乃宋氏發源地,尚有祖陵在此。太子一支的任務,就是世世代代看守祖陵。這算得是最體麵的懲罰了。但實際上,宋氏本中原流落西北的夏人,起初十分之潦倒,故此這祖陵位置偏遠,環境惡劣,端的不是什麽好待的地方。當初三皇子隸王宋霖,與生母施貴妃合夥謀害皇帝之罪,也是同樣處置。若宋霖沒死,宋雩倒還真可以和他做一對難兄難弟。話說迴來,若宋霖沒死,宋雩又何至於淪落到今日地步。六皇子升格為太子,府邸還好辦,換塊牌子掛上即可,雖然他恐怕壓根沒工夫迴去住。比較難辦的是各色服飾用品。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向皇帝請示的時候,宋微就站在旁邊。聽他們商量著,前不久才完工的四時八禮三十二套親王冠服,許多物件,比方五色九旒冠冕,親王太子同製,直接使用就是。禮服稍微麻煩些,親王底色為深紫,太子底色為淡金。然而除了夏季穿的,其他夾衣上的刺繡都是單縫上去的,隻需拆下來,將三趾盤龍補繡一趾,變為四趾,再縫到新做的衣服上即可。做衣服快得很,真正費工夫的,向來是刺繡。如此一來,大大節約了製作時間。宋微看兩位大臣如釋重負的樣子,深深覺得這一切都是皇帝老爹事先謀劃好的。皇帝斜倚在榻上,道:“別光顧著冊封典禮和婚儀。登基大典也要同時籌備起來。”延熹郡王躬身道:“臣明白。陛下放心。”心知皇帝時日無多,件件樁樁,無不等同於交待後事。不過短短兩句話,就忍不住哽咽,又強自忍下。想起皇帝時日無多,便想起皇帝本人的葬禮來。皇帝年近古稀,久臥病榻,寢陵梓宮之類,早有準備。隻是突然得知僅餘三月之期,很多細處,必須緊鑼密鼓開始籌劃。太常寺卿沒別的事,先下去了,宗正寺卿還留著沒走。延熹郡王宋寮做著宗正寺卿,替皇帝掌管內庫,算賬方麵當然也是一把好手。今年一年來,內庫的銀子簡直就像流水,嘩嘩不停地往外倒。先是翻新原隸王府做休王府,緊接著是休王封爵典禮。眼下又是太子冊封典禮、太子大婚。哪一樁,都要花不少銀子。哪一樁,都屬於意外支出。或者說,凡是與六皇子相關的,基本都屬於意外支出。如此巨額且頻繁的意外支出,哪怕內庫充盈,也有點兒吃不消了。他一萬個不願意提,可也不得不提。本想避過六皇子,單獨跟皇帝提,奈何連續好些天也沒尋得機會。這時一麵傷心,一麵想,六皇子做了太子,也該知道知道當家的難處。遂下定決心,當場一筆一筆給皇帝算起賬來。皇帝聽罷,不以為然道:“這些都不能省。你去和宇文皋說說,先跟戶部借點,明年內庫再還他。”轉頭衝宋微道:“小隱,你登基頭三年,正好節儉一些,算是替爹守孝,也省得被人說閑話。”自從說開之後,皇帝對自己馬上要死這迴事,基本無所顧忌。宋微知道,老頭這是時刻不忘提醒自己。不過如此也有一樁好處,死啊死的掛在嘴邊,那悲傷反而壓抑下去,足以淡然處之。宋微撇嘴:“我有的是私房,用不著花你內庫的錢。”見皇帝瞪眼,舉手認命道,“行、行,我一定會節儉的,保證替你守孝,不讓人說閑話。”說起私房,下意識往懷中掏一把,直接就是這個姿勢定住。他身上所有的零碎早都被獨孤銑搜刮一空,自然也包括那枚穆家商行分紅提款的印鑒。這是他僅有的幾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之一,也是獨孤銑從前擔心他跑路作怪的重大資源,至今沒用上過幾次,也不知在穆七爺那裏存下了多少金子。宋微呆了一會兒,順手將脖子上的金鏈子摘下來,取出套在翠玉瓶口外的玄鐵佩韘,低下頭翻來複去把玩片刻,遞給宋寮:“勞煩郡王差人去憲侯那裏,以此為憑,問他要我的一個銅印鑒。”伸出拇指比劃下,“就這麽點大,刻的波斯文和迴紇文。然後再勞煩郡王差人執此印鑒去穆家商行,請穆七爺把我這兩年的分紅直接送到宮裏來。”說完,補一句,“信物本是憲侯所有,就不必拿迴來了。”轉頭看向皇帝,笑笑:“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反正一直也沒真孝敬過爹什麽,就當補貼家用罷。”穆家如今已然躍居京城蕃商頭一名,穆家商行還承擔著許多舶來品的皇室專供任務。其經濟實力,宋寮作為宗正寺卿,遠比一般官員了解得多。這時聽說六皇子居然是穆家股東,不免大吃一驚。待到聽說六皇子的私房錢居然歸憲侯保管,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眼珠子都直了,半天沒恢複轉動。至於六皇子脖子上掛著憲侯信物之類,已經完全被忽略了。宋微叫延熹郡王去要錢,一方麵固然因為他根本不想自己對上獨孤銑,另一方麵,則是這麽些天完全沒見過憲侯身影。審理太子及其同黨一事已然完結,奕侯迴歸崗位,憲侯沒理由還在宮裏待著。而必定出席的早朝,自從二十四那天表態支持改立太子之後,獨孤銑便借口家中無人操持,需準備女兒婚事,請了長假。這一天下午,該成國公來講經史。因為六皇子非睡午覺不可,不睡午覺就要罷工,下午的課於是定在未時末開始。鹹錫朝廷延續古製,卯時早朝,申時初散衙。上班早,下班也早。正好這時候宇文皋工作上的事處理得差不多,給新太子上課純當加班。宋微看見他來,先掏出醒神香打了幾個噴嚏。宇文皋為人絕不古板,但行事方式卻正統至極,言行非常之學院派。宋微聽他講話,不到一刻鍾,必定犯困。今日宇文大人到來,卻沒有馬上翻開聖人經典,而是拿出一張紙,雙手呈到宋微麵前。宋微出於禮貌,湊過去瞅一眼,好像很難懂的樣子。抬頭望向成國公大人,一臉無辜加茫然。“殿下仔細看看,此文是何內容。”宋微隻好努力閱讀:“肇有皇王,司牧黎庶,鹹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愛,繼世存乎公道……”越往後讀,越覺得熟悉,停下來道,“好像似曾相識的樣子……不對啊,我要是讀過這麽高深的文章,怎麽可能會忘記?”宇文皋道:“殿下大概未曾讀過,但最近確乎聽過。”宋微耐著性子往下念:“皇太子雩,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抬起頭,望著宇文皋,“這、這不是那啥,前兩天朝會上宣讀的那個……”成國公點頭:“此文正是朝會上宣讀的廢太子為庶人詔。”皇帝連說話都費勁,這詔書當然不可能親自寫,而是成國公起草,明國公提建議,最後再由皇帝定稿。宋微眨眨眼:“今兒咱們就學這個?”“正是。”宇文皋為了這篇詔書,廢寢忘食好幾天,可說絞盡腦汁。事後皇帝雖沒明說,但看他隻改動了幾個字,就知道十分滿意。因為是最正式的公文,駢四驪六,修辭用典,極盡文采之能事。裏邊又引述了很多聖人言論,曆代史實,非常適合拿來做教材。宇文皋因為六皇子一上課就瞌睡,無奈得很。向皇帝訴苦,皇帝卻說,怎麽不見襄國公抱怨,六皇子還直誇襄國公講得精彩。成國公深受打擊,迴去就使勁兒琢磨如何改善教學內容和方法,於是有了這一幕。宋微不知此番內情,瞅著麵前這張廢太子詔書,忽然有點不舒服。距離答應老爹要求已經過去快一個月,起頭那股狠勁慢慢消退,一天天早起晚睡上朝聽政上課聽講連軸轉,漸漸每時每刻都像文火慢烤,鈍刀子拉肉。他很擔心自己無法堅持,又因為這擔心而愈加煩躁,更覺難熬。盯著“廢太子為庶人”幾個字,問:“宇文大人忽然讓我學這個,是提醒我千萬吸取皇兄教訓,不要重蹈覆轍麽?”宇文皋愣住。他最初意圖並非如此,但要說完全沒有,卻又不是。遂整整衣襟,肅然道:“殿下,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陛下於此詔書內曆數史實人事,正可為鑒。”宋微懶洋洋地扒拉著那張紙:“朝會那會兒我沒仔細聽,這時候重讀,宇文大人,你知道麽,我就想起一個詞。”宇文皋問:“殿下想起什麽?”“兔死狐悲——怎麽樣,我成語用得還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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