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當然不可能滾。非但不滾,還往前靠近了些。聽罷寶應真人的話,他才明白皇帝頭天說“時間不多了”,到底是什麽意思。他雖然難過,畢竟理智得多。何況心中已然有了決斷,哪怕再痛再苦,該說什麽,該做什麽,都不需要猶豫。他隻是再次驚訝於皇帝的狠絕手段。從寶應真人說出真相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小隱遲早會妥協,一定會妥協。但眼下,他很怕宋微傷心偏激之餘,做出什麽無可挽迴的糊塗事,故而決意寸步不離堅守在此。宋微猛地抄起案上一隻花瓶砸過去:“我叫你滾,你聽不懂麽?滾!滾啊!”獨孤銑抬手接住那隻花瓶,放到一邊,也不說話,直接箭步上前,左手將人一把箍住,右手一扯,把他腰帶連同腰間各種配飾,統統扯了下來。這還不算,緊跟著扯開衣襟,左手拎著裏衣衣領正過來反過去這麽一通翻轉,眨眼工夫,外衫外褲剝了個幹淨,衣兜裏的零碎盡數掏走,連脖子上掛著的翠玉瓶子和玄鐵佩韘也摘了下來。做完這一切,獨孤銑攬起他的腰,將人往床上一丟,宋微瞬間淹沒在錦幛繡被裏。便是如此,也絲毫沒礙到他肩膀上的傷處。宋微被丟得頭暈眼花,撲騰著想爬起來。獨孤銑抖開被子,兜頭把他罩住,衝外麵喊道:“來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藍管家。獨孤銑道:“有勞藍總管,這屋裏的擺設先收一收。”藍靛在皇帝那邊哭了一場來的,除去眼睛還紅著,神態倒挺正常。他看見立在地下的花瓶,想起當日憲侯府東院臥室被六皇子打砸之後的慘狀,立刻明白憲侯是什麽意思。本著強烈的責任心,招來幾個下屬,迅速將易碎品危險品轉移出去。獨孤銑等他們幹完撤退,才鬆開摁著被子的手。被子猛地掀開,一隻拳頭跟著揮了出來。獨孤銑握住宋微手腕,合身壓上去,與他麵麵相對,距離不過數寸。沉聲道:“小隱,你再這麽折騰下去,陛下隻怕……連三個月都保不住。”宋微呆呆望著對方。本已幹涸的眼淚,唰一下又湧了出來。他瞪著眼睛,長長的睫毛糊得濕漉漉,眼珠子像雨水衝刷過的墨玉髓。 獨孤銑一番動作,他當然明白是什麽意思,心底甚至有些好笑。他自殺過一迴,哪裏還敢有第二迴。他一點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這個人麵前哭。卻不知為什麽,聽見他那句話,再看見他這副表情,兩隻眼睛就成了堵不住的噴泉。他想:枉我以為可以選不同答案,誰知道這一迴,壓根不是選擇題,是他娘的必做論述題……倒黴催的,真荒唐呐……獨孤銑被他看得心魂俱碎,翻身把人抱在懷裏。似乎低聲勸誘,又似喃喃自語:“小隱,你為陛下如此傷心,卻為何不肯令他稍感安心?你有這樣的堅定用以逃避,為什麽不能用它去勇敢承擔?”宋微冷冷地想:你知道什麽?你憑什麽?你有什麽資格?你他娘的……就是個渣。宋微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他隻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夢。夢裏似乎迴到兇肆街做挽郎時候,一家接一家地唱著挽歌。唱到後來,又變成自己披麻戴孝,走在長長的送葬隊伍前列。淒厲而尖銳的聲音在身後高喊:“皇帝龍馭賓天——”他登時驚醒,猛地直起上半身。獨孤銑被他帶動,跟著醒來。睜眼就看見滿麵淚痕。正要抬手去擦,卻被宋微自己搶了先,眼淚鼻涕直接糊在被頭上。改為拍他後背,安撫道:“陛下無妨,隻是還沒醒。再睡會兒罷。”昨夜宋微睡著後,獨孤銑就叫了李易與藍靛輪班看守,自己替魏觀負責皇帝人身安全工作,天亮才過來躺下。至於奕侯本人幹什麽去了,皇帝早有吩咐,一旦宗正寺卿宣布太子罪狀,則第一時間封鎖太子府,全力搜捕太子門客。原本按皇帝計劃,今日早朝,就要公開此事。獨孤銑昨夜被奕侯找去交接,才知道還有這些後續安排,不禁為皇帝行事之周密老辣暗自驚心。隻是皇帝自己大概也沒想到,六皇子不願意接太子之位倒也罷了,竟然能再次氣得親爹吐血昏迷。此等殺傷力,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為皇帝還昏迷著,早朝便隻能暫停一天。獨孤銑估了下形勢,覺得如此也好。搜捕太子門客的行動,能更加從容一些。而小隱這裏,明顯需要更多一點時間緩衝。宋微傷病本來就沒恢複,又一夜不曾睡安穩,被他拍拍摸摸,很快忍不住又睡著了。獨孤銑起身,拿著奕侯的令牌,巡查一番皇宮安全。又接了幾份宿衛軍、府衛軍副手送來的情報,看罷再將命令傳迴去。太子門客中不乏能人高手,雖則皇帝謀劃周詳,力求攻其不備,一擊即中,也難免不出現漏網之魚。宿衛軍和府衛軍須得提高警惕,加強戒備,配合奕侯,專在外圍攔截逃亡者。這一夜奕侯率廷衛軍精銳封鎖太子府,搜捕太子門客,如雷霆閃電,迅猛卻短暫。等到太陽出來,文武百官聚集宮門前,得知皇帝龍體欠安,早朝暫歇一日,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覺察到,鹹錫皇朝未來的天空,已經注定要改變顏色。宋微醒來,床前隻有一個李易。李管家要叫人進來服侍六皇子,他搖頭拒絕,慢騰騰爬起來穿衣服。見李易一臉緊張盯住自己,道:“你不必這樣。我爹都要死了,我還折騰個什麽勁?我又不是老大,巴不得他早點死。”這種話題李管家壓根沒法接茬,畢恭畢敬將靴子在床前擺好,沒話找話:“藍靛掛念陛下,上那邊伺候去了。”藍靛原本就是皇帝身邊人,知道皇帝時日不多,忍不住跑到禦前去守著。宋微穿好衣服,在屋子當中呆站一陣,衝李易道:“走吧,去我爹那裏。”說罷,自己先邁開步走了出去。暖閣與皇帝寢室不過隔了個中廳。但每一重都是裏外套間,又有一門二門,加起來層層疊疊,頗具曲折縵迴之感。李易把他送到最後一道門,駐足留步。宋微走進去,皇帝居然起來了,正半躺著和寶應真人說話。聯係寶應真人頭天言辭,宋微推測,皇帝服用的藥物,大概含有振奮神經的成分,類似引鴆止渴。見六皇子進來,宮人們紛紛行禮,又紛紛退下,最後隻剩了青雲和藍靛。寶應真人也跟著行禮告退,隻是告退的話說完,卻看著六皇子半天沒有動。宋微道:“真人放心,我不會再氣我爹了。”寶應真人彎彎腰:“殿下有此孝心,可見陛下洪福。”這才當真退出去。宋微坐到龍床前,好一會兒沒說話。皇帝也不說話,跟兒子大眼瞪小眼。見兒子半天沒表示,索性閉上眼睛,一副假寐養神模樣。宋微低頭,瞅著老爹搭在床沿上的手,忽道:“不就是做太子,當皇帝麽?成,我答應你。”心想:有什麽了不起,小爺我輕車熟路,重操舊業。至不濟,無非從頭再來一遍。皇帝立馬睜開眼睛,臉上是一目了然的驚喜與欣慰。宋微道:“隻不過,你別後悔。還有你那些公侯,迴頭可不要後悔。”皇帝笑了。宋微以為他要來一番長篇大論,勸勉訓誡,誰知皇帝問道:“小隱,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才進宮,我問你為何在南疆救了明華。你當時跟我講,不豁出去,就是個死,因為不想死,便隻能豁出去。那會兒你一手爛棋,奇臭無比,”皇帝皺皺眉,“當然,現下依舊奇臭無比。你笑說,我要真為這個砍你腦袋,沒準三個月就能拚成國手。你知道那一刻,爹爹心裏是何想法麽?”宋微十分摸不著頭腦,連老頭隻能活三個月帶來的打擊與悲哀,都似乎被衝淡了。呆呆問:“我棋下得臭,你心裏想啥?”皇帝笑道:“我當時就想,假若果然為此拿性命逼你,不知你是不是當真三個月就能拚成國手。”皇帝頓了頓,“小隱,你一向極有自知之明。爹爹很抱歉,別無他法,隻能拿性命逼你——三個月,成國手。”宋微張口結舌。什麽叫一語成讖?什麽叫自作自受?現在說什麽都晚了。皇帝望著他:“明日早朝,你跟爹一起去。從現在起,你留在宮裏,爹有很多事要告訴你。可惜,三個月……還是太短了。”宋微愣愣憋出一句:“那、那都是瞎扯,誰會當真啊……萬一……萬一幹砸了,你可別怨我。”皇帝不說話,露出溫和的笑容,拍拍他的手,將鼓勵和信任無言地傳達出來。待兒子被看得扭過頭去,才溫聲道:“做了太子,便不能沒有太子妃。爹答應過你,你的妃子,你自己選——”宋微猛然將頭扭迴來。皇帝還是那副表情:鼓勵、信任、期待、祈求。宋微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老頭子蠻橫霸道、奸猾狡詐的本質,沒一刻改變過。擠出一個麻木的笑容:“爹,你說話不算數,又騙我。昨兒你才說過,做太子,是……最後一個請求。再說,選妃這事不急。”皇帝望著他:“小隱,爹隻想在最後閉眼之前,看到你成親,才真的……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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