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縈一席話,叫宋微既震驚且憋屈,恨不能無語問蒼天。休王遇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背後必定有太子動作。皇帝老爹跟獨孤銑布下守株待兔之計,或者隻是為了試探敲打,拿捏把柄。卻不想對方奇招在手,差點一舉成功。後邊雙方將如何過招,他自問猜不出來,也懶得去猜。反正被獨孤銑圈在牢裏,等著上戲落幕而已。皇太孫暗中勾搭憲侯嫡長女,想來本是太子後手的一部分。殺死老六,逼死老爹,太子即位,皇太孫升格為太子,娶憲侯嫡女為太子妃,獨孤銑等著做國舅爺便是。照太子的算計,多半欲以此為籌碼,換得憲侯妥協。以旁觀者的角度,宋雩無從理解憲侯和六皇子的深刻關係,故作此策劃。不過,他大概萬萬也沒想到,這裏頭最大的變數,會來自另一方當事人,與兒子陷入熱戀的獨孤大小姐。獨孤縈自休王選妃事件,察覺到父親不可能真正站在太子一邊,開始反省自己與宋洛的關係。經過休王遇刺事件,與父親當麵深談,更是看明白,雙方遲早反目,也由此認清了意中人的真麵貌。關鍵時刻,慧眼識渣男,慧劍斬情絲,以剔骨剜肉的決絕,與皇太孫劃清界限。宋微不覺又憐又敬。這小姑娘實在太不容易,太厲害,也……太倒黴了。這時隻聽獨孤縈道:“殿下,此事固然是我自己有眼無珠,持身不正。卻終究因你而起,因你而終。如今,更因你而……遺禍無窮。”她表情複雜,低頭掃一眼腹部,幽幽道,“休王殿下,你說……你不負責,誰來負責?”宋微一時不忍反駁。獨孤縈若自私薄情一點,與皇太孫廝混到底,用不了太久,就很可能挺著大肚子混成太子妃。果真如此,獨孤銑怕是要慪得吐血,卻根本沒辦法。想起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問:“這事兒……宋洛知道麽?”他問得正經,獨孤縈也答得自然,搖頭道:“我沒告訴他。起始……我自己也不知道,隻以為是不調之症。後來有所猜測,這時我已心存疑慮,期間僅與他見過一次麵,什麽也沒提……木槿曾在舅母家幫忙伺候過養孕的表姐,前些日子,症狀忽然明顯,我心中方才確定。費了許多工夫,弄來一服落子湯,可惜……”說起打胎未遂,獨孤縈一臉淡漠。宋微早知道她既然特地請自己來,必是調適好了心理,做足了準備。此刻見她如此姿態,心中還是感慨非常。獨孤大小姐聰明堅強得不像樣,偏在男女事上這般糊塗。不由皺眉:“落子湯,聽名字就是虎狼之藥,哪能瞎吃!”話題對象均尷尬,說得一句,及時作罷。見宋微欲言又止,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麽,獨孤縈偏頭望向另一側,淡淡道:“我該懂的不懂,自當吃教訓。奈何母親過世多年,舅母再親近,畢竟是舅母。閨門之事,原該庶母教導。隻是……”隻是,庶母卻未能盡到責任。出身高貴又如何?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獨孤小姐常識不夠多,膽子卻足夠大,結果差點弄出一屍兩命的禍事。反倒是這些天李禦醫早晚問候,本著治病救人的科學精神,明裏暗裏傳授了不少知識。宋微來的時候就是深夜,被獨孤縈一通驚嚇,早忘了睡覺這茬。此時已到後半晚,困意上湧,一陣猛過一陣。心想反正也急不來,今日先告一段落再說。打個哈欠,道:“大小姐,李禦醫想必跟你講清楚了,這個孩子再不合時宜,也非留下不可。此事你自己有責任,你爹有責任,我嘛,勉強算是脫不了幹係——但卻不可弄錯了罪魁禍首,不知小姐以為然否?”獨孤縈抬起頭,表情未變,眼底深處隱沒一縷寒光。“殿下放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獨孤縈恩怨分明,但也絕不至魯莽行事,平白給殿下添麻煩。”宋微從她豁出性命也不肯留下孩子,便知女孩子心裏隻怕是恨極了皇太孫宋洛。打休王妃位子的主意,亦或與此有關。“休王妃什麽的,就不要再提了。你要是沒意見,迴頭我跟玄青上人打個招唿,去青霞觀靜養幾個月,或者憲侯府哪處別莊待著。孩子生下來,先找個可靠人家寄養幾年,將來再尋機會接迴來,也沒什麽大不了。你爹明日就迴城,你有工夫琢磨不靠譜的餿主意,不如想想怎麽跟他坦白。”然而獨孤縈豈是輕易就被說服的主兒,仰頭道:“殿下既能娶別人,為何不能娶我?我對殿下,存盡忠之心,無非分之想。此事於殿下而言,顯見有利無弊。”這主意在宋微看來完全匪夷所思不可接受,根本沒必要談下去。一邊搖頭一邊打哈欠:“我娶不娶,要娶誰,都沒你大小姐的事兒。”懶得再囉嗦,起身準備離開。獨孤縈見狀,不緊不慢道:“殿下莫非以為我講笑話麽?德妃娘娘最疼我,我若說對殿下一見鍾情,私定終身,她老人家必然肯在聖上麵前為我進言。”施貴妃死後,宮中以德妃最尊,在皇帝麵前多少說得上話。六皇子與憲侯的牽扯,傳到後宮不過一條八卦流言。若獨孤大小姐親自出麵,流言也就不攻自破。宋微相信就算皇妃糊塗,皇帝老爹肯定不糊塗,但假如獨孤縈當真蠻不講理,執意把肚子裏的孩子栽到自己頭上,確乎百口難辨,不知平添多少麻煩。頓時一個頭三個大。跺腳:“你非得跟我杠上做什麽?我這半吊子傀儡王爺,指不定幹幾天呢!你預備進門就守寡?”獨孤縈根本不信:“殿下何必作此敷衍塞責之語。誰不知道休王聖眷優容,如日中天,又有憲侯忠心輔弼,正是尊貴不衰之象。”宋微耐心告罄,甩手道:“什麽聖眷忠心,膩歪得很。老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反正王爺也做過了,不過如此,幹嘛等著找不痛快。”看他這副模樣,獨孤縈將信將疑,問:“為什麽?”“為什麽?”宋微哂笑:“敢問大小姐,又是為什麽要冒著欺君的罪過去考科舉?人各有誌罷了。”索性重又坐下,把當初如何自投羅網,如今再次萌生去意的過程揀著能說的說了。他隻想叫獨孤縈知難而退,故此十分坦誠。這些話也沒個別人可傾訴,眼前倒是個不錯的對象。獨孤縈聽罷,若有所思。片刻後,問:“殿下如此想,爹爹知道麽?”宋微撇嘴:“他要不知道,能把我當欽犯似的圈起來?不過他關得了初一,關不了十五。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我要走,他能奈我何?”獨孤縈蹙眉,似乎仍有不解:“為什麽?你們不是在一起很久了?你這休王也當了有大半年,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遲——”一臉探究望住宋微,“究竟爹爹哪裏做得不好?” 之前出現過的詭異後媽即視感又冒出來了。宋微越發不耐煩:“大小姐未免操心太多,拜托先管好你自己。”獨孤縈側頭思量片刻:“殿下當真作此想法,隻怕處處艱難。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我不以為殿下還能得償所願,全身而退。”宋微自己又何嚐不明白,卻激出了執拗脾氣:“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不怕耗工夫,總有等到機會的時候。”獨孤縈看著他:“殿下果真如此堅持,我若為休王妃,定當盡心竭力,助殿下達成心願。”宋微張著嘴發了一陣呆,嗤笑:“別扯了,你跟你爹是一國的,我有病才會弄個盯梢的在邊上。”獨孤縈卻不為所動:“休王妃,自當以忠於休王為首要之義。殿下要走,是殿下的事。能不能留得住殿下,是爹爹的事,與我何幹?”宋微愣了愣,忽然想通:這年頭有身份的寡婦日子好過得很,行事甚至比一般貴婦更方便。怪不得聽說要做寡婦,獨孤大小姐興致更高。抬腳往外走,斷然道:“這事沒得商量,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非要胡攪蠻纏,咱們便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罷!”沒等繞過屏風,身後傳來悠悠一句感歎:“殿下其實……根本舍不得爹爹傷心難過。又何必惺惺作態,故作絕情?”宋微頓時暴躁,頭也沒迴,冷冷道:“奉勸大小姐一句,聰明反被聰明誤。大小姐已經吃了虧,還不肯吸取教訓麽?”獨孤縈當即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宋微昏頭昏腦迴到住處,一半是困的,一半是氣的。因為覺得自己完全沒必要生氣,於是更加生氣。最終困意完勝怒意,氣哼哼躺下,閉眼睡著了。“殿下!醒醒!六殿下,醒醒!”仿佛腦袋剛沾上枕頭,便有喊聲自遙遠處傳來。宋微一頭紮到被子裏,奈何那聲音鍥而不舍,且一下比一下更加清晰,跟鑽頭打洞似地直貫腦海。宋微睜不開眼,抬手抽出枕頭丟過去。李易雙手接住,可憐他也是幾乎一宿沒睡,這時卻凝重裏帶著焦急,誓要把六皇子趕快喚醒。“殿下!宮中來人,聖上急召,請殿下即刻入宮,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