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魏觀同皇帝一樣,也不認為找迴六皇子是什麽超高難度的事。當然,並非魏觀這樣的老江湖看人不準,實在是宋微太擅長偽裝入戲的緣故。獨孤銑向他拱手迴禮:“有勞大人了。我不在京城的日子,宿衛軍由副將蘇方統領。我會向他交待妥當,奕侯但有調遣,無不遵從。”實際上,這幾天真正出力主持搜尋事務的,是憲侯親衛,尤其是兩位侍衛首領,牟平跟秦顯。此刻獨孤銑決定死心放手,這些熟悉宋微的人自然統統帶走。往後皇帝愛怎麽找怎麽找,聽天由命而已。魏觀沒想到獨孤銑這麽配合,道:“不知六殿下究竟如何走失的?恐怕我還須去府上詢問查看一番。得罪之處,請憲侯多多諒解。”皇帝派奕侯接手,自然也因為他是知曉內情的可靠之人。獨孤銑的臉早就在人麵前丟了不止一迴,擺擺手,道:“無妨,自當如此。”迴家準備去北郊練兵事宜,任憑魏觀把先前伺候六皇子的一幹人等,以及自己兒子女兒,盤問個遍。魏觀做事老成,總結搜集得來的訊息,認為六皇子很可能已然出城。他的理由非常充分:六殿下帶走了馬,還是匹好馬。六殿下性子果斷,脾氣直率,打算要走,就不會猶豫停留。從六殿下離開侯府到宿衛軍封鎖城門,中間將近兩個時辰,動作快的話,足夠跑出城外。當然,也可能還沒有出城——那就更簡單了,以六殿下形貌習性,用不了多久,必定暴露。他身邊統共也沒幾個錢,衣食住行,無法維持,定然會向人求助。在此過程中,憲侯府公子小姐膽識計謀,令他暗暗驚歎。至於六皇子本人,膽子絕對有,小聰明也有,更多的謀算,未必比小小年紀的獨孤姐弟強。魏觀行動迅速,調兵遣將。請下聖上口諭,一支隊伍赴城西青霞觀,一支隊伍沿途搜尋,終點乃西都蕃坊。另外若幹兵卒,在京畿範圍內尋找。馬再好,他也不認為憑六殿下那副嬌弱之軀,三天時間能跑出多遠。城門的守衛核查並未放鬆,京城各處穆家商行更是得到了來自宿衛軍的密令。奕侯經驗豐富,思慮周詳,硬是要走了獨孤銑手下熟識宋微的若幹侍衛,每支隊伍裏放一個,幫忙認人。如此布下天羅地網,向皇帝匯報時信心十足。皇帝問時限,魏觀說了個最保守的三個月。皇帝嫌太久,在床榻上喘了幾口氣,喝下一碗藥,想起隸王府改建工程到六月也未必完得了。他知道奕侯習慣,說是三個月,一頭紮進去,一個月就給你辦好也沒準。最終點點頭,表示同意。奕侯才走,內侍報太子前來探望。皇帝生病,幾個皇子天天輪番地來。皇帝以前不覺得,這迴大概精氣神跟小兒子吵架全耗光了,應付起其他幾個兒子來,格外吃力,有時候幹脆裝睡糊弄過去。然而老二老四老五盡可以糊弄,老大卻不能。老大是太子。即使不生病,皇帝年紀也在那擺著。江山社稷,祖宗基業,要不了多久,就得交到自己選定的繼承人手裏。皇帝對這個繼承人並不滿意。可惜這不滿發現得太晚,恐怕要帶著遺憾去見列祖列宗。事到如今,這不滿甚至無法表現出來。皇帝沒想到龍鍾之年會產生如許淒涼的感慨:哪怕位履至尊,富有四海,沒一個好兒子,什麽都白搭。鹹錫朝的日常政事由三公主持,皇帝乃最高領袖。太子在去年春天宮變之前,一直隨同三公學習處理朝政。宮變之後,禁足大半年,直到新春祈福齋醮儀式方才複出。此後皇帝身體起起落落,時好時壞,大事勉力做主,小事交給朝臣,始終沒給太子派活兒幹。前後算起來,太子未能參與朝政,整一年了。噓寒問暖表達孝心之後,大概覺得時機差不多,太子情真意切旁敲側擊,提出想替父皇分憂。皇帝本來就打算叫太子重新擔起擔子來。然而也許有了比較的緣故,怎麽看怎麽覺得太子言行舉動,虛偽得一覽無餘。強忍著不耐,鬆口答應他去尚書省見習。好不容易太子走了,皇帝躺在床上,又想起小兒子來。正如寶應真人曾經勸解的那般,千萬個不好,都無法否認,那是個真性情的孩子。可憐自幼失怙,無人訓導。這次找迴來,一定慢慢教,好好教……獨孤銑聽聞奕侯種種舉措,沒什麽反應。隻是出發去北郊練兵前,將三個兒女教育一番,送往外祖成國公府裏暫住。次日,一輛青幔小車由幾名侍衛及仆婦押送,悄悄從憲侯府後門出發,來到城外。這裏有獨孤銑亡妻名下一處莊園,修了座小小道觀。自從獨孤夫人去世,日漸荒廢,隻餘兩名老道姑打理。憲侯府的侍妾被送到這裏修行,仆婦們名為伺候,實為監守。轉眼進入四月。東平暖和得快,中午已然有點夏天的意思。不過這個季節多雨多風,午後沒亮堂一會兒,陰雲匯集,雨點劈裏啪啦就砸了下來。宋微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立刻把掛在背上的鬥笠戴頭頂。他一個多月持之以恆,不梳頭不洗臉不洗澡不刮胡子不修指甲……果然在花光最後一個銅板,不得已出來跑營生之時,煥然一新,徹底改變形象。他對著水盆照過,如今這副尊容,哪怕娘親宋曼姬對麵站著,也一定認不出來。宋微把鬥笠戴好,頭發亂糟糟壓在額前,胡子亂糟糟遮住下半張臉,根本看不見五官在哪裏。他得意地摸了摸兩腮,這胡子養得可真辛苦,不過養起來之後,也真省事。質地柔軟纖細,特別容易打卷,扒拉扒拉就聽話地把想遮擋的地方全遮擋住了。宋微的整體思路是:扮美挺難,扮醜還不容易麽?頭發胡子留起來搞亂,純天然全方位偽裝。他還試過塞塊獸骨在嘴唇裏裝齙牙,效果絕佳,因實在不方便作罷。拍拍得噠屁股,一人一馬慢悠悠轉身開步。“哎!瘸子!那瘸子!貨還沒送完哪!你怎麽就走了?”後邊貨棧夥計急得直嚷嚷。宋微頓了頓,伸手指指天空,意思是下雨了,老子不幹了。黑乎乎的長指甲油亮發光,好似一排鮑魚貝。貨棧夥計罵了句娘,跺跺腳,不再管他。這瘸子每日午後帶著他的馬馱貨賺錢,賺十幾個銅板便走人,趕上刮風下雨陰陽不合,說不幹就不幹。閑的時候各家夥計沒人願意搭理他,忙起來又覺得多一頭牲口是一頭牲口,全然忘記了他的惡劣之處。雨漸漸大起來,許多幹活的人躲到路邊簷下避雨,就地蹲著支開攤子賭錢。宋微湊過去,旁邊沒幾個身上幹淨的,但多數比他還要好點,個別人捂著鼻子瞥一眼,挪開兩步。十幾文變成幾十文,宋微見好就收,把銅板揣進懷裏,冒雨迴到旅舍。他怕生病,頭發胡亂擦一把,灌下去一壺熱茶,濕衣裳剝個幹淨,鑽進被褥裏。他悄悄去城門附近看過幾次,門口的搜查絲毫不見放鬆。他沒有可公開的身份,沒有保人,外形偽造得再成功,也是出不去的。這年代並沒有嚴密的戶籍或證件製度。確認身份,往往以社會關係為依據。想出城,必須設法經營人際關係,弄出個合法身份來。事情難就難在這裏。幸虧城門雖然守得嚴,城裏的動作卻沒感覺。至少這蕃坊貧民窟,還沒見來過。宋微並不認為自己在害怕。他隻是隱約有點憂慮。這樣麻木的日子過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第85章 老法頻施堪障目,故人重會暗驚心宋微剛感歎完城裏沒什麽動靜,過不幾天,蕃坊就來了搜查的官兵。奕侯派人出城找了個多月,還親自跑了若幹趟,翻遍京畿方圓五百裏,沒能尋得絲毫線索,很自然改變思路,轉而將大部分精力和人手投入城內。城內搜尋,蕃坊自是第一懷疑場所,首當其衝。官兵進來的時候,宋微正在後院給得噠刷毛衝澡。他自己髒得像乞丐,馬兒倒是每日捯飭,又精神又幹淨。因為不久前才新刷過一次散沫花染料,深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陽光照耀下毛發末端流動著金紅色,說不出的帥氣漂亮。先前宋微生病期間,侯府馬仆也會照規矩牽出去遛遛。在此地安頓好之後,宋微閑來溜達,於城牆根兒找到一處荒僻空地,每逢天氣不錯,就放得噠去跑上一跑。總的說來,作為一名優秀主人,不論身心,宋微都做到了對馬兒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蕃坊貧民窟裏藏汙納垢雜亂無章的破旅舍,若非此次特殊任務,守衛京城的精英部隊宿衛軍恐怕根本沒機會來。後院幾乎沒地方下腳,幾個士兵皺著眉罵罵咧咧進來,宋微抬頭看過去,仿佛驚嚇呆滯,直愣愣瞪了片刻,才醒神避讓,垂手彎腰,做出恭敬模樣。後院除了他,還有一個侍弄牲口的夥計在。將兩人打量一番,一個士兵搖搖頭,其餘人便轉身往外走。大概得噠英姿在這又髒又破的院落裏太過醒目,士兵們臨走,視線都忍不住在它身上稍作停留。宋微十分淡定。誰都知道六殿下心愛的坐騎是匹灰馬,得噠現在的新形象越出色,障眼法也就越有效。悄悄抬起眼睛,目送幾人背影。那搖頭的士兵他認得,乃曾經看守自己的憲侯府東院侍衛之一。宿衛軍以抓捕逃亡欽犯為名,連續對蕃坊進行了幾次大規模搜查,抓了一些人迴去審問,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不久又都放了迴來。仿佛認定六皇子必須藏身此地一般,奕侯魏觀將大把力氣都花在了這裏。宋微冷眼觀察,萬分慶幸當初第一次改裝並非蕃坊附近。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但此等情形下,一動不如一靜。宋微每日照常出入,該幹啥幹啥。也曾與官兵迎麵錯過,滿腦子先入為主印象的搜查者,完全沒注意這個氣色大好的蕃族流浪漢。多來得幾次,由於宿衛軍的搜捕行動嚴重影響了蕃坊商鋪正常經營活動,以及各族民眾日常生活,各家老板工頭、裏長坊長們,聯名向京兆府尹提出抗議。最後雙方達成協議,宿衛軍減少頻率,縮小規模,將公開搜捕變為半地下搜捕,而各商鋪民戶,也須提高警惕,隨時向官府匯報可疑人物可疑行跡。這一日宋微照常牽馬馱貨,幹了個多時辰,懶筋發作,找工頭結了工錢,在街巷閑逛。表麵上,搜查的官兵不怎麽來了,宋微卻能感覺出隱藏在深處的暗流。他有點待不住了。必須盡快想辦法弄筆錢。隻要有足夠的錢,總有膽子夠大的生意人,肯把自己捎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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