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被奪走,小鴿子立刻追上來抗議,個頭稍大的那隻抬嘴就在宋微手背上啄了幾下。“哎!你個不知好歹的小混蛋!”宋微邊咒邊樂,關好籠門,喜孜孜進到廚房,扯了塊餅,剁得碎碎的,泡在米粥裏,再重新送迴去。他拿不準喂多少合適,一碗見底,不敢再添,趴在籠邊看兩隻雛鴿互相梳翎。他一直打心眼裏喜歡各種活蹦亂跳的小東西,奈何過去不論哪一世,不論活多久,都過著充滿了限製的生活,或者沒法養,或者養不長,鮮有遂心如意時刻。此生雖說也有無奈,然而可供隨意折騰的空間卻不知大了多少,很是知足。想象著鳥兒已經養大,在自家院子上空展翅盤旋,一揮手令其直衝雲霄,再一唿哨命之翩然落地,宋微心裏這個美,比喝了酒還要陶醉。過得兩天,突發奇想,弄了些羊奶喂鳥,自認補鈣,促進骨骼生長,結果喂拉稀了……床帳子都一股鳥糞味兒,差點被宋曼姬連人帶鳥一並丟出去。心想還是不能瞎養,得找行家請教。最好的行家,肯定在獨孤府裏,卻沒法去。宋微提著小家夥急匆匆跑到相熟的禽鳥鋪子,人家看了看,便說沒見過這品種。宋微當即就後悔了,不該貿然把鴿子亮出來。幸虧對方也不在意,幫他配了點藥喂下去,講了講鴿子的常規養法,隨他在店裏溜達玩耍。原來這時代最得寵的賞玩禽類,鸚鵡排第一,有個文人雅士贈送的美稱曰綠衣使者。其次是畫眉、百靈、黃鶯一類長得漂亮叫得好聽的鳥兒。至於鴿子,養來吃的比養來玩的多得多。偶有喜歡養著玩的,也沒人養灰鴿子,隻認純白墨黑色澤亮麗形體矯健的品種。而專門馴養做傳訊之用,並未普及。糜費資財,消耗工夫,一般人根本玩不起。禽鳥鋪子的師傅跟宋微說鴿子罕見,是不好意思笑話他。宋微倒被他提醒了,從此隻把鳥兒圈在家裏,有什麽要問的全憑空口描述。重陽過後,擊鞠訓練鬆懈不少。待得入冬,下了點薄雪,比起宋微,翁公子更加怕冷不肯吃苦,發了筆年終補貼,擊鞠隊暫時解散,得閑的幾個隔三岔五在麗情樓泡著。麥阿薩已經定了迴紇新年過後迎娶宋曼姬,宋微忙著幫母親準備嫁妝,去得便不是那麽頻繁了。他猜測自己那個早死的便宜爹應該不咋地,要不怎麽這麽多年也不見宋曼姬嘴裏念叨心裏惦記呢?由此推測,母親多半沒有正兒八經辦過婚禮。老子欠債,自當兒子來還。逍遙坊送來的兩千一百萬錢,他留出一百萬零用,剩下的換了兩套黃金翡翠嵌寶首飾,給母親壓箱。麥阿薩的兒女們都已成年,該拿走的早就拿走了。老麥將自己手裏的生意賬目交了一部分給宋曼姬打理,也還算大方。他曾表示歡迎宋微去酒肆幫忙,宋微哈哈笑著搖手,彼此心照不宣,客氣幾句作罷。宋曼姬二婚,薛三公子腦子抽筋,居然上門來送禮。宋微哭笑不得,心想這叫什麽事兒,堅定不移地謝絕了。經此一番,倒被他清清楚楚看出了薛璄的企圖,隻好借薛四小姐的東風,來擋薛三公子大駕。等招架不住薛四小姐,再利用窈娘躲避勢頭。如此反複,苦不堪言,套用後世一個流行詞,典型的累覺不愛。形勢出現轉機是在宋曼姬出嫁後。薛長史決定來年送兒子進京參加武舉考試,從軍中聘了個師傅特訓,薛三郎頓時失去自由,再沒工夫纏著宋妙之。而翁寰則說動翁老大人,正式請媒人往薛府說媒。兩家大人一合計,都覺得這樁姻緣不錯。薛四小姐自顧尚且不暇,哪裏還顧得上倒追宋小郎。於是整個世界清靜了。宋微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多麽喜愛這樣自在冷清的生活。之前的熱鬧繽紛並非不好,隻可惜過於虛幻。浮華喧囂中落不到實處,偶爾為之還行,時間長了,越熱鬧越寂寞,越忙碌越空虛,容易令人厭倦。兩隻鴿子痊愈之後,眼看著一天天茁壯成長。宋微心裏癢癢的,隻想放出來試飛一把。最開始就在房裏,門窗都關緊,打開鴿籠候著。小家夥們懶洋洋瞥他一眼,根本不動彈。這些時日,宋微把西市禽鳥鋪子都跑遍了,得來不少間接經驗,知道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盡量不要上手。見此情景,遂捏根筷子進籠撥弄,兩鴿子煩不勝煩,一振翅膀便飛了出來。宋微喜上眉梢,還沒來得及多高興會兒,忽覺後脖子一濕,迴手摸去,熱乎乎稀軟軟一小坨——鳥屎……惡狠狠衝空中揮舞幾下拳頭,反鎖房門出去清洗。幸虧母親不在,否則定然逃不脫一頓好說。宋曼姬臨出嫁,曾經哭著要兒子一起住到麥府去。麥老板府上斷然不會缺了宋小郎一口飯一間房。宋微抱著母親肩膀安慰:“娘,你知道這不成。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迴頭到我說媒的時候,女方來看人家,總不能看到麥叔那裏去。你就不怕看岔了,害得麥叔以為你替他納妾?”宋曼姬破涕為笑,給了兒子一巴掌。宋曼姬婚後,母子間並未疏遠。宋微幾乎隔天就到波斯酒肆晃一圈,跟母親見個麵,說幾句閑話,還動不動跑到麥府蹭吃蹭喝,習以為常。隻不過,他堅持迴自己家住。畢竟如今再不是孤家寡人,家裏兩大兩小,盡皆嗷嗷待哺,都等著他迴來喂食呢。小鴿子在屋裏飛了一段時間,便被宋微帶到院子裏。因為擔心還不能完全認巢,宋微很是費了些口舌,從禽鳥鋪子借迴來一張林間捕鳥用的超大羅網,堪堪將自家小院子整個罩住。他在院牆上房頂上爬來爬去地安網子,嗯昂在底下歡實地蹦跳叫喚,不知道主人要玩什麽遊戲。得噠則連頭都懶得抬,慢條斯理嚼著自己的特供草料。鄰居路人無不被宋微動作吸引,紛紛引頸駐足,笑嘻嘻問他忙什麽。待得聽說為了放飛飼養的小鳥,一個個全傻眼了,繼而搖頭失笑。關心的說他幾句,不關心的瞧夠了熱鬧,樂嗬嗬離開。大概都覺得這小夥子本來就不靠譜,如今沒了母親在身邊管教,徹底墮落成糊不上牆的稀泥了。兩隻鴿子在有限的空間裏飛得也很快樂。嗯昂很有點招貓逗狗的習性,看見頭頂盤旋的鳥兒,急得直撅後蹄子。宋微索性解了它韁繩,任它在院子裏亂竄。自己搬把椅子,坐到拴馬樁邊上,翹起二郎腿,跟得噠一塊兒看戲。渾然不覺搞出了兩口子閑看小兒女打鬧的氛圍,一麵嗑瓜籽兒,一麵不時跟傲嬌的馬兒嘮嗑。如此大半個月過去,宋微覺著差不多了。某日清晨,咬咬牙撤掉網子,將兩隻鴿子放了出來。鳥兒漸飛漸高,在院子上空盤旋幾周,忽然轉向北麵,筆直去遠了,眨眼間隻剩下蝴蝶大小兩個灰點。宋微拔腿就追,門都沒顧上關。一口氣奔出兩三裏,抬頭看時,哪裏還有鴿子影兒?心中沮喪不已,擦把汗,發了會兒呆,悶悶迴轉。慢騰騰跨進院門,拍拍兩頭牲口:“還是四條腿的好,養熟了跟兒子沒兩樣。長翅膀的家夥太沒良心,這麽久都喂不熟。”聽見毛驢嗯昂叫喚,還以為是對自己的言論表示擁護,旋即覺得不對,下意識抬頭,便看見兩個灰點繞著圈兒下落,很快變得清晰,正是那兩隻小鴿子。這下喜出望外,跟毛驢一塊兒蹦起來。鴿子落在瓦簷上,精神抖擻,昂首盼顧。明明是最不起眼的灰色,偏偏氣質優雅,姿態優美,簡直就像是天生的貴族,襯得地下一人一驢又土又傻。望著鴿子們與青瓦類似的色澤,深沉素淨,宋微叉起腰,指指左麵那隻:“你,灰不拉嘰,以後就叫拉嘰。”再指指右麵那隻,“你,灰不溜丟,以後就叫溜丟。”自覺報了被鴿子擺一道的仇,哈哈笑著進屋,端出一碟子粟米,放到院中,等人家享用。從此,被鴿子溜,成了宋家一人兩牲口的晴天必修功課。清早把鴿子放出來,騎著馬牽著驢狂奔追鳥。早上人少,這個跑法倒也沒什麽。開始在城裏,後來就出了城,直至北郊。鴿子飛翔的路線是固定的,摸熟之後,便用不著再傻追了。有時候宋微騎著得噠盡情奔跑,在前方必經之處等截,先是一對鴿子從頭頂掠過,然後小毛驢甩著尾巴追上來。有時候他體諒嗯昂,跟毛驢一塊兒慢悠悠前行,任憑馬兒自己奔馳,待他趕到北郊,鴿子已經返航,馬兒自己溜達,一副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鴿子是十分耐寒的鳥,西都的冬天也不算太冷,湊巧今冬雨雪不多,一家子十天倒有八天在外頭溜。更多的時候,宋微把皮襖鋪在枯草地上,雙臂枕著腦袋,放空思緒,目光隨著高空一對飛鴿自由翱翔,心也似乎跟著飄飛到藍天白雲之間,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閑適與愜意。自從在南邊闖蕩一年,迴來後又打了這許久馬球,體格比過去好不少。如此大冬天在外頭閑晃,也不見感冒。鴿子往迴返,人和牲口也往迴走。在西市吃個早午飯,看看街麵新鮮玩意,迴家逗逗鳥,喂喂馬和驢,單純又充實的一天便過去了。一日又是跟著鴿子迴家,宋微不經意間想起禽鳥鋪子夥計的話:鴿子是十分忠貞的鳥兒,配對之後,一夫一妻,白頭偕老。鴿子也是少有的可以放養的禽類,一旦馴熟,不論飛出多遠,歸巢是其天生的本能。不琢磨不覺得,這一琢磨,立刻發現,獨孤銑這份禮物,送得恁般陰險。 第53章 何處江山解寂寞,幾時風月抵自由夏曆除夕,對蕃坊眾人來說,無非五花八門的各族節日之一。有些人家照著夏人習俗過得隆重,也有些人家完全不在意。蕃舶街鋪子為招攬生意,節日氣氛反比坊內濃厚得多。隻是年貨采辦已然結束,到得午後,整個市場就沒什麽顧客了。下午,波斯酒肆聚餐,宋微也去了。跟母親及麥老板喝一陣,便跑到大堂和夥計們胡鬧。但凡有他宋小郎的地方,笑聲都要高出幾個調。如此這般鬧到天黑,與一幫同住蕃坊的年輕人一起,敞著皮襖放開嗓門,沿途勾肩搭背鬼哭狼嚎,最終各自歸家。 自從鴿子認巢之後,宋微清空雜屋,專門在窗下為小倆口搭了個寬敞舒適的柵條籠。迴家第一件事,先看鴿子動靜。見沒什麽異樣,便掛起風燈,給拴在院中的驢馬加草料。飼養禽獸上了心,也是相當花功夫的。家裏四張嘴等著伺候,雖說都調教得十分聽話,清潔打掃之類的活照樣少不了。有專門收肥的人固定上門,宋微不要錢,人家於是兢兢業業替他將廊廄鳥籠打掃得幹幹淨淨。宋微到底是個懶散脾氣,做事從來三分活,七分耍。一天磨蹭下來,並無多少空閑。那些個冶遊嬉戲勾當,好些日子沒去了。給牲口喂了宵夜,覺得時候還早,坐在廊下橫欄上發呆。這一世稀裏糊塗亂七八糟,竟然也已過去三年。連綿不歇的鞭炮焰火昭顯出一派熱鬧景象,幹燥的硝煙香氣更是令人置身於濃厚的人世風俗之中。想起去年今日,遠在南疆交趾,某個腦筋短路的人強拉著自己喝酒守夜,宋微忍不住望向天空,帶出一縷笑意。隻可惜那明眸與微笑,都隱在朦朧夜色裏,無從辨識。又想起半年前見麵,獨孤銑曾說,爭取年底來一趟。如今沒來,自然是來不了。重陽節匆匆作別,當時睡得迷糊,若非兩隻鴿子為證,說不定自己會以為是一場夢。宋微感覺身體內部湧起一股莫名的躁動。呆坐一會兒,忽地跳下橫欄,準備進屋拿錢,牽馬出門,上麗情樓找窈娘打發這一晚。即便窈娘沒預約不得空,那個叫做小搦的婢女,也溫柔伶俐,清秀可人,足以打發無聊。 走得幾步,猛然想起,今日除夕。麗情樓遵循夏人傳統,今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門迎客的。從床底下拎出一瓶酒,重又坐迴橫欄上。後背靠著柱子,一條腿屈起,一條腿往側麵伸,在驢背上輕輕踢了踢:“嗯昂,你要是能陪我喝酒說話就好了。得噠那家夥,就是變成人,估計也沒趣得緊。”說完,自嘲地笑了笑。拔開塞子,酒香入鼻,不由得一愣。隨手提溜出來的,竟是一瓶甜白冰釀。重陽節給獨孤銑送行,正是此酒。宋微愣怔半天,終於舉起酒瓶,仰脖咕咚灌下去好幾口。酒液劃過喉嚨的瞬間,往昔幾世糊塗人生,化作最清晰最透徹最簡潔最深奧的哲理:要自由,就要忍受孤獨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