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金印玉冊,乃是昔年開國封侯之時,高祖賜給獨孤氏的信物。其時剛剛結束戰亂,朝廷一窮二白,拿不出多少錢搞封賞。因此金雖是純金,玉也是好玉,規格卻頗為袖珍,印章冊子加起來,不過半片巴掌大。後來每一任皇帝,都會賜給承襲爵位的憲侯一套金印玉冊,自然越來越高端氣派。這最初的信物,不過是個榮譽象征,收在老宅舊書房中,時間一長,也就沒人提起。若非現任憲侯,獨孤銑的父親獨孤琛病中寂寞,動不動迴憶祖上光輝歲月,加上這一代的承襲大典預備啟動,硬要兒子迴老宅拿些東西去炫耀長臉,即使失竊也不知何時才會發現。這套東西獨孤銑小時候拿著玩過。金印上頭刻了四個字:“惟聖時憲”,乃高祖親筆。他這才真正惱怒起來。萬一崔貞那貪財無知的賤女人,一出手就把金印熔了,把玉冊切了,獨孤家的臉,往後要往哪兒擱?一聲令下,闔府奴仆,從管家到看門人,全部跪到院子裏。就在廊下擺張圈椅,挨個審問。還不等用刑,全都招了。小夫人如何窮奢極侈,不守婦道,一個個添油加醋,把崔貞這兩年的逍遙放蕩生活描繪得活靈活現,最近半年怎樣勾搭上那宋家貨郎,更是栩栩如生。獨孤銑聽了半天,沒聽出半點有用的,一巴掌拍碎欄杆,眼神冷冷掃過:“你們,誰是崔貞同夥,自己招出來。從屬之罪,隻要將功補過,可以既往不咎。若是抓不到崔貞,全部杖責五十,發賣奴市!”碧釵戰戰兢兢開口:“小侯爺,小夫人的同夥,依奴婢之見,定是那宋家貨郎。他昨日不曾賣貨,是騎了馬來的,就拴在後花園,出入最方便不過……”獨孤府養馬,用以代步拉車,品種一般,長年圈養,乖巧老實。宋微從李曠處租的馬,挑的都是西域良種,野性猶存。往馬廄裏一牽,就搞得雞飛狗跳。幹脆叫人送點草料,拴在後花園。有馬,跑起來當然快。獨孤銑眯了眯眼睛,叫兩個侍衛搜查一番,果然不見宋微蹤影,馬匹也消失了。他實在不認為經過昨夜,宋微還能騎著馬跑掉。然而事實勝於雄辯,跑了就是跑了。潛意識裏,他一直沒把宋微當作崔貞的同夥,這時不得不麵對現實,重新考量。一個放火偷竊,一個接應逃跑,當真奸夫婬婦,配合默契。眾奴仆被碧釵提醒,想起了宋微這個現成的替罪羊,不管是與不是,先異口同聲栽到他頭上再說。反正男女私情板上釘釘,怎麽也不冤枉。獨孤銑揮手止住一堆聒噪,冷冷道:“火不是宋微放的,憑崔貞一個女人,燒不了那麽快。”這時管家大著膽子抬頭:“稟小侯爺,還少了一個下人。”“嗯?”“適才忙於救火沒注意,少了小夫人身邊的長隨焦達。”見獨孤銑不答話,管家忙補充,“焦達是小夫人當年帶進府來的。”獨孤銑沉吟片刻:“管家,報官,就說跑了一個侍妾,偷了府裏財物。東西都是小書房的擺設,你看了就知道。”指指身邊一個侍衛,“秦顯跟你去。”站起身:“牟平,你跟我,走一趟西市蕃坊。”     第9章 離鄉未必男兒誌,護犢可憐慈母心獨孤銑救火前那一巴掌,雖然沒把宋微拍醒,到底睡得沒那麽死了。隱約聽得一陣窸窣當啷聲響,迷糊中冷不丁一個激靈,迴神驚醒,瞬間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麽。看看屋裏沒人,掙紮著爬起來,盡最大努力快速穿好衣服,揣好自己的東西,走到窗邊,窺視片刻,拉開門溜了出去。顧不得腰酸背痛,一步一瘸,咬牙跑到後花園。趁著人都去庫房救火了,拉開後門栓,翻身上馬,策騎狂奔。奔出不過幾步,渾身便好似顛散了架。下方那受罪的部位,簡直如同插了柄刀子,馬兒跑一步,刀子捅一下,無論如何也沒法繼續堅持。宋微強打精神讓馬停下,使出渾身力氣,扭轉身子,讓自己朝下橫臥在馬背上,然後拍拍馬屁股,那馬兒聽話的跑起來,步履輕盈。幸虧時間尚在淩晨,他又盡揀僻靜道路走,否則被人撞見,多半以為馬背上馱了個死人,不報官才怪。駿馬一路奔入蕃坊,宋微指揮著兜了個圈子,專走後巷,來到侯小夏家後門。勉強爬下馬,從地上撿塊石頭,扔在窗板上。不大工夫,侯小夏便鑽了出來,一臉興奮:“得手了?怎的迴來這麽早?滋味如何?”隨即發現宋微臉色不對,嘴唇腫著,脖子上還有幾塊淤青:“宋小隱,你這是……搞得太狠,被踹下床了?還是……昏了頭摔溝裏了?”宋微啐一口,苦笑道:“別提了。那女人居然不是寡婦,她男人突然迴來,打了一架。”侯小夏驚住:“啊!這下怎麽辦?”宋微不答話,摘下腰間係著的鏤雕銀香盒,遞給侯小夏:“替我交給我娘,就說我跟商隊跑貨去了,怕她不允,先斬後奏。等過些時候……等過了年,就迴來。”侯小夏愣愣接過:“你跟哪個商隊去跑貨?你這,到底怎麽迴事?……你就這麽走了,你娘還不削了我?”宋微沉默片刻,眼眶發紅,語氣卻更加堅定:“沒辦法,那男人厲害,我怕給我娘惹麻煩,先躲一躲再說。我這就走了,你晚點跟我娘說。萬一有人找我,你就說沒見著。”說罷,抓了抓侯小夏的肩膀,不再囉嗦,硬撐著爬上馬背,提起韁繩往前走。雖然不敢讓馬跑起來,但能被馱著,總比自己走要快點兒。走出一段,他也不迴頭,就這麽背對著後邊,搖了搖手。侯小夏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的某種感覺瞬間清晰起來。這個從小一起長大胡鬧的朋友,當真不一樣了。他有些擔憂,又有些惶然。仿佛此刻宋微這麽走出小巷,正走向不可知的世界裏去。宋微一路繞著道往馬市走,遠遠看見早起的熟人,便拉下帽子,遮掩過去。他並不去找李曠,走到馬市附近,下了馬,往馬鞍襯裏的夾層塞了一疊銅錢,鬆開韁繩,拍拍馬屁股。那馬兒抬腿就朝自家馬行跑去。宋微轉身來到馬市南頭。各個遠行商隊的車馬都停在這裏,抵達、卸貨、裝貨、出發,是整個西市的物流中心。這會兒正是最繁忙的時候,騾馬嘶鳴,人頭攢動,老板夥計唿喝往來,奔忙不息,誰都顧不上搭理別人,也沒人去管宋微這個閑人在邊上瞧熱鬧。每一家商行每一個商隊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盤和固定路線。宋微瞄兩眼,立刻鎖定了三家即將出發的隊伍。車子都已裝滿,牲口也已喂飽,夥計們正在整理行裝,看樣子馬上就要動身。索家商隊,裝的是珠寶香料,專走京都苑城,去不得。京城是達官貴人大本營,獨孤家的小侯爺,恐怕就是從那裏來的。高家商隊,裝的是絲綢茶葉,專走西北關外,也去不得。西北人煙稀少,條件艱苦是一方麵,更麻煩的是關防森嚴,隻要對方通過官府搜查,立即無所遁形。穆家商隊,裝的是皮毛藥物,專走嶺南交州,沿途山高水深,四通八達,城邑接連,人煙稠密,正方便匿跡隱形。宋微慢慢挨近,瞅個空檔,趁人不備,掀起車頂上蓋著的油布,側身便鑽了進去。他早就看好了,這一車全是皮毛製品,雖然可能過於暖和了些,卻最適合躲藏。他身材瘦長,不必擔心把貨物擠下去。小心地扒出一點空間,將自己陷在一疊羊皮褥子當中,舒舒服服鬆了口氣。沒多久,便聽得外邊吆喝聲起,車輪轉動,商隊啟程了。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宋微聽見有人高聲對答,是商隊首領與守城士兵在說話。西都商業發達,每天不知多少這樣的商隊進出,何況是西市老字號,很快便放行了。城市的喧囂步步遠離,四周漸漸變得安靜。車輪軲轆,車身顛簸,然而經過皮毛的緩衝,卻變得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宋微躺在軟軟的羊皮褥子上,起初還想想娘親,很快便身心放鬆,就這麽睡著了。 獨孤銑帶著牟平到了蕃坊,稍加打聽,便得知宋微家在何處。想不到宋家小子在此地知名度頗高,可見根深蒂固,家業穩當,想來跟崔貞並非同夥。還須加派人手,追蹤那女人主仆方為上策。心裏想是這麽想,人卻馬不停蹄,向著宋宅直奔而來。蕃坊街巷鮮有這般騎著高頭大馬奔馳而過的人物,引得各家店鋪的人都扯長了脖子觀望。宋曼姬這一日出門比平時晚。兒子昨日說了,與朋友出去玩一玩,晚上就住侯小夏家。過去宋微成天在外浪蕩,半夜迴來也有,徹夜不歸也有,當娘的咒罵一通,終究無法。自從改邪歸正之後,天天按時歸家,這才一晚上沒迴來,心裏頭居然有點慌慌的。特地晚些上工,想著跟兒子見個麵,說幾句話。等來等去也不見那混小子迴家,宋曼姬心中暗罵幾句,收拾打扮,款款出門。才跨出院門,就見兩名男子縱馬而來,不由得駐足階前,等他們過去再走。誰知那兩人徑直騎到自家大門口,勒馬停步,打頭一個揚聲問道:“敢問可是宋家娘子?”問得雖然有禮,態度卻全然不是那麽迴事。端坐馬背,居高臨下,明顯沒把地下站著的人放在眼裏。宋曼姬抬眼打量,來人二十七八年紀,身形魁梧,五官英挺,不論胯下駿馬,還是身上衣飾,樣樣不是凡品。最重要的是,他如此高踞馬上,傲慢之中帶著沉穩隨意,足以證明這傲慢於他不過是習慣成自然,天生高人一等,令旁人唯有心生震懾,卻難言不滿。宋曼姬心中一驚。來人身上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叫她凜然警惕。臉上卻堆起略帶討好的笑:“奴家正是。不知公子有何事?”獨孤銑頓了頓,才道:“我是令郎的朋友,路過寶地,特來拜訪。”宋曼姬滿腹狐疑,自家兒子什麽時候交了這種一看就不是同類的朋友。嘴裏卻道:“如此公子來得不巧了,小兒昨日與友人出門遊玩,尚未歸家。”獨孤銑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還沒迴來?不知去了何處?我難得來一趟,宋家娘子可否容在下進門候上一候?”宋曼姬狐疑更甚,道:“公子有何事,說與奴家,代為轉告,也是一樣。奴家一介女流,兼有俗務在身,實在不便待客。”獨孤銑輕哼一聲,他身後的牟平立刻翻身下馬,一眨眼閃進了宋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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