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一晃而過,顧嬋一直沒有醒過。

    她無法進食,隻靠韓拓像喂藥一樣嘴對嘴的哺喂米湯果腹,原本圓潤的小臉日漸消瘦下去。

    蕭鶴年無法,隻得按照之前說的嚐試用金針刺穴治療。

    長短粗細各異的金針分別刺進頭部不同穴位,維持兩刻鍾後再依序取出。

    整個過程裏,韓拓一直坐在床畔,握住顧嬋的手陪著她。

    顧嬋睡得沉且靜,便是金針一一刺入時表情也未曾改變過分毫。

    這令韓拓更加擔心,平時那麽嬌氣的一個人,身上嫩得豆腐一樣,一戳一個印,這會兒竟然連疼都不知道了。

    “此法不宜連續使用,今次施針過後,且待觀察三日,若仍無起色,方可再次施用。”

    韓拓雖粗通醫理,但隻限簡單的療治皮肉傷之法,皆是軍中人必然要掌握的常識,此時聽蕭鶴年左一個三日,右一個三日,隻覺心焦難安,問道:“再過三日,便已是六日,昏迷如此久,會否影響其他。”

    “王爺,這十分難說,腦部是全身最奇妙難以掌握之處,就老夫從前接觸過,以及從書中看來的例子,有人傷了頭部昏迷數年,醒來照舊與從前無恙,也有人隻昏厥兩盞茶功夫,睜眼便將前事盡數忘卻。王妃情況究竟如何,還要等她醒後才能知曉。”

    說了等於沒有說,他著急的由頭到尾隻有一事,“那麽施針後三日內究竟能不能醒?你有幾成把握。”

    蕭鶴年搖頭道:“老夫沒有把握,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顧嬋一直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她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起初連感覺似乎都沒有,隻知道身體綿軟無力,動也不能動,完全不能自控。

    漸漸地,她的感覺開始複蘇,發現自己好像隨著波浪漂流,時緩時快,忽高忽低,然而身上並無潮濕之感。

    就在顧嬋為此困惑的時候,遠處一點微光出現,吸引注她全部的注意力。

    那點光越來越近,越近越大,最後變成得無所不在、閃耀刺眼。

    顧嬋不能動,便也不能躲,隻能閉上眼不看。

    許久之後,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屋子裏。

    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火苗微弱,忽明忽暗,然而也足夠顧嬋看清周遭一切。

    屋子呈八角形,每道牆上皆有一扇門。

    驟眼望去,所有的門

    都是一模一樣,毫無區別,一水兒的紅木雕花鳥,右側牆上有鐵製絞盤。

    顧嬋動了動手腳,力氣已迴到身體裏,於是,她向其中一扇門走過去。

    那門與普通房門相較並無甚特別之處,奇怪的是無論怎麽推都紋絲不動。

    顧嬋看一眼右側的絞盤,嚐試握住把手轉動起來,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過後,那門果然慢慢向上升起。

    門後是一個呈漩渦狀不停流動旋轉的光圈,顧嬋試探著伸手去觸摸,才一碰到,便感覺到一股強大

    的吸力,她淬不及防,整個人被吸了進去。

    天旋地轉過後,顧嬋被發現自己進入另一間屋子,站在青紗屏風與架子床中間。

    床與屏風做工皆粗糙簡陋,讓她記起與韓拓在平川鎮時住的那間客棧。

    難道她迴到了那時候?

    顧嬋急欲求證,然而還未等她繞過屏風,便聽到有人開始說話。

    “怎麽不是帶把兒的?要個賠錢貨有甚用?”男聲粗魯,用詞不雅。

    “喲,你別太挑剔,你去旁的人牙子那裏買,一個男娃娃至少得十兩銀,我不收你錢,還倒貼三十兩,你還嫌?”說話的女聲十分熟悉,然而不知為何,仿佛隔著什麽,聽不真切。

    “就是這樣才叫人不安樂,誰知道你這死丫頭有身上有什麽毛病,還是身世上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地方,才急欲脫手。”男聲再次響起。

    原來是在買賣人口。

    顧嬋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遇到這樣一樁事,也就不確定是否應當現身,她屏息駐步,然而屏風竟變作透明一般,她的目光可以穿過去清楚看到桌前坐了兩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麵對顧嬋而坐,另一個背對她的女子懷裏還抱著個小女娃。

    小女娃閉著眼,趴在那女子肩頭睡得正香,小臉隻露出一半,看清模樣,但清晰可見頭頂雙丫髻上簪著一對茶花形狀的珠花。

    那對珠花顧嬋曾見過。

    翡翠雕葉,粉紅碧璽的層層花瓣,花蕊各用五顆金黃珍珠攢成。

    是在平川鎮時韓拓借給她的那對。

    既是有淵源之人,便不能不管,顧嬋抬腿邁步,卻發現自己仿佛被定住一般,分毫不能移動,然而那三人的對話仍未停止。

    “什麽見不得光,別說得那麽難聽,這孩子來路正著呢,不瞞你們說,她是我家姑娘生的,可是我們親家特別重男輕女

    ,打算把這娃娃賣到大戶人家裏當丫頭。口口聲聲說什麽富貴人家的丫頭比窮人家的小姐還要強幾分。”

    那把熟悉的女聲出自背對顧嬋的女人口中,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住,狠狠啐了一口,才繼續道,“真是癡人說夢,我年輕的時候在大戶人家裏伺候過,那地方的丫鬟沒幾個能不在配人前給主子玷.汙過,根本就不該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去的地方。所以聽五表姨說起你們多年無所出,我跟姑娘一合計,便打算好了,把孩子送給你們,好歹也是正經人家不是。而且,這娃娃角頭好,我家姑娘嫁人三年沒有孕,第四年上頭生了她,後麵便三年抱兩,都是大胖小子。”

    窮得要把孩子賣掉當丫鬟的人家,怎麽會買的起摘星閣的首飾給個小不點打扮?

    而且那番理由錯漏百出,連顧嬋都找得出破綻,偏偏有人會信。

    隻見男人和在他身旁麵對顧嬋而坐的女人交換一下眼神,明顯已經被說動。

    “那你們迴頭怎麽給孩子爹和祖父母交代?”

    “嗨,瞞天過海不就得了,就說上元節看花燈時走丟了,找幾天找不迴來便隻能算數。隻是,你們千萬別和旁人說起,大家都是沾著親,萬一傳來傳去傳迴來就麻煩了。”

    “你放心,我們兩個嘴都嚴,如果旁人打聽,就說五兩銀子從人牙子手上買的。”男人一連聲保證著。

    “對對,放心吧。”麵對顧嬋的那名女子幫腔道,邊說邊從另名女子手中抱過孩子。

    顧嬋終於看清孩子的麵孔,她覺得那張小臉似曾相識,隻是記不起在哪裏見過,再想確認時,孩子已被轉過身,變成背對她的姿勢。

    桌前三人仍在交談,傳入顧嬋耳中的聲音卻越來越小,房內景物也開始逐漸模糊扭曲。

    眼見三人終於起身行至房門口,抱著孩子的女子與男子一同離去,一直背對著顧嬋的那名女子雙手將門合起。

    在女子轉身的一霎那,顧嬋感覺到自己被極強的一股力量猛地彈中,彈得她頭暈目眩,不由自主閉起眼睛平複。

    待暈眩感終於消失,顧嬋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又迴到八角房內,而且十分狼狽地仰躺在地。

    她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想再次去開那扇門,好看清楚那名聲音熟悉卻一直未見真容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顧嬋說不清原因,隻是直覺這事非常重要。

    可是,所有的門都一式一樣,房內又隻有一張桌子

    並一盞油燈,再無其他家具器物,她實在無從辨別究竟哪一扇門才是先前自己開過的。

    顧嬋在八扇門間走過來又走過去,反複觀察比較,足足轉了五圈,依然找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最後,她隻好隨便選中一扇,轉動絞盤,門漸漸升起,出現的還是漩渦般的光圈。

    因為有上次的經驗在身,顧嬋大膽許多,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觸碰,感受到那股吸力後,再次被吸入其間。

    她一站穩便睜開眼,場景卻與上次全然不同。

    麵前跪了一地人,不論胖瘦,不論男女,不論頭發黑還是白,一律垂低頭,低得似乎恨不得把頭埋進金磚地裏。

    他們身上服飾各異,全是顧嬋熟得不能再熟的,她輕易便從衣飾上辨認出這些人的身份,有內侍,有宮女,還有禦醫。

    難道是在皇宮裏?

    卻不知是落腳在那間宮殿內。

    顧嬋一時有些局促不安,萬一被發現又該怎麽解釋?

    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希望趁眾人抬頭前找個地方藏起來。

    隨著她悄聲走動,進入眼中的一應家具也都是她見慣見熟的,她停下步伐,疑惑地四下打量,認出這是鳳儀宮。

    忽然有腳步聲響,顧嬋眼睜睜看著穿青布衣的蕭鶴年從自己麵前走過,距離近的差點便碰到她手臂。

    然而,蕭鶴年目不斜視,眼尾掃也未曾掃過顧嬋一下,那樣的神色姿態,與其說他沒看見顧嬋,倒不如說對於他來說顧嬋所在的位置根本沒有人更準確些。

    顧嬋看著蕭鶴年走到那群跪著的人跟前,麵帶無奈地搖了搖頭,自顧自地坐到八仙桌前,自已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蕭大夫?”顧嬋叫他。

    蕭鶴年依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明顯是沒聽見。

    她剛想再叫一聲,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吼:“都給朕滾出去!”

    那聲音顧嬋不能再熟。

    是韓拓!

    顧嬋再顧不得蕭鶴年,她立刻轉身,快步繞到紫檀嵌大理石屏風後麵,果然見到韓拓側坐在床畔。

    數月未見,她眼裏此刻除了韓拓再看不見旁的,小跑著便要撲倒他懷裏。

    奔到近前,顧嬋發現不對。

    韓拓也和蕭鶴年一樣,仿佛根本看不到顧嬋一樣,自然也不會為她的到來喜悅,甚至順勢伸手迎接。

    而且他愁眉緊縮,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哀傷,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懷中緊抱的一名女子。

    顧嬋順著他目光向下,赫然發現那女子有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孔。

    來不及多想,之前曾碰到那股強而猛烈的力量再次出現,將她彈離。

    那是自己。

    前世的自己。

    迴到八角房的顧嬋一壁爬起身,一壁想得清楚明白,剛才所見的場景應是自己上輩子過世後。

    顧嬋迫不及待地想再進入那扇門,可是困惑也與之前相同,無法得知究竟開過的是哪扇門,她隻好又隨手選擇一扇。

    這次出現的不再是光華流動的漩渦,一股激流從門後奔騰而出,轉瞬將顧嬋吞沒。

    不知過去多久,顧嬋才再次找迴自己的意識,然而情況又恢複到最初,在無窮盡的黑暗裏漂浮,目不能視物,耳不能聞聲,唯有感覺比之前敏銳得多。

    先是腦袋裏一跳一跳的疼,好像有數個尖銳地器物刺入。

    後來疼痛消失,顧嬋剛暗自籲一口氣,卻突然有人含住她唇瓣,跟著便被蛇一樣靈活的舌頭頂開牙關,苦澀的液體隨之流入……

    顧嬋嗜甜,最討厭苦味,恨不得立刻將這些液體如數吐出,偏偏那唇舌無比強硬地控製住她口唇,根本不能如願以償。

    被強迫著將那苦水盡數吞咽下肚,顧嬋心中委屈至極,想不通到底是什麽人要這樣欺負虐待自己。

    想睜眼看一看,眼皮像被糨糊黏住一般睜不開。

    然而刑罰還沒有結束,顧嬋感覺到雙腳被打開,生有薄繭的手指在自己大腿內側摩挲,刺痛裏帶著絲絲涼意。

    本能地,她拚命掙紮起來,四肢百骸卻如同灌過鉛,沉甸甸的,紋絲不動。

    然而那手指一直不肯走,反複巡梭摩挲不停。

    顧嬋大駭,尖叫著,終於睜開雙眼。

    入目是帳篷的頂端,灰白帆布的暗紋隨架木一同收縮,從四麵八方匯集至最高一點。

    她在夢境裏流連太久,腦中一片空白,恍惚中竟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周圍靜悄悄地,沒有人在。

    顧嬋嚐試動了動身體,隻覺全身軟乏,散了架一般毫無氣力,完全不能起身,她隻好轉動脖頸,四下打量。

    左側兩步遠的地方是秋香色阮煙羅配紅木的四扇折屏。透

    過如煙似霧地布料能見到再數步之外是一套桌椅,桌案略顯淩亂地堆放著書冊紙張筆架等物,交椅上鋪著白虎皮。椅後立有書架,地上鋪著波斯織錦地毯……

    她隻醒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又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交談。

    “三日已過,還請先生盡快再施一次針。”

    “老夫再觀察半日,若明日仍舊如此,便安排在清晨時為王妃施針。”

    顧嬋聽得出說話的人是韓拓和蕭鶴年,王妃當然是她自己。

    可是她不要紮針!

    紮針之後還要被灌苦水,還有……羞得都不好意思想。

    無奈身體不聽使喚,想睜眼睜不開,想掙紮又一動都不能動,想說話居然也張不開嘴,急得她從嗓子眼裏發出嗚嗚不清的哀鳴。

    “王妃醒了。”

    蕭鶴年的話音剛落,顧嬋便感覺到自己被摟進溫暖且熟悉的懷抱裏。

    她嗚咽著,好久才勉強挑開一點眼皮兒,正對上韓拓焦急又驚喜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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