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楝爸媽之間也是一筆陳年舊賬。


    舒昱鳴是方苓的前夫,北京人,因為父母的問題,下鄉時才15歲,他和另外三位下鄉插隊的知識青年住在大隊支書老方家的糧倉。


    老方的孫女幺妹方苓那時八*九歲,正是瘋跑野跑的年紀,壓根瞧不上家裏來的幾個豆芽菜似的半大小子。尤其是那個叫舒昱鳴的,除了下地幹農活,吃飯的時候都拿本書,別提多沒勁了。不如住在村口的那幾個知青,上樹掏鳥蛋下河抓魚蝦,可會玩了。


    幾度春秋後,知識青年們大多都返城了,隻有舒昱鳴還留在農村。倒不是他對這片厚土愛得深沉,主要是不想迴家,他父母剛平反沒多久就鬧起內部矛盾,打響了離婚戰,天天上演男女混合雙打,把家裏搞的雞飛狗跳。父母雙方誰也勸不住,舒昱鳴無奈之餘又迴到農村,全身心的撲到學習上,他想考大學。


    時間是個魔術師,方苓到了少女懷春的年齡,昔日瘦弱蒼白的少年也長成了挺拔英俊的男人。


    方苓的目光總是偷偷追逐舒昱鳴的身影,這個哥哥雖然沉默寡言,但不知道為什麽,偏偏能吸引她。


    方苓是個直爽姑娘,察覺了自己對舒昱鳴的心意,就大膽說了出來。舒昱鳴為人體貼內斂,怕打擊到小女孩純真的感情,也沒明確拒絕。


    倆人不遠不近地相處,舒昱鳴覺得方苓年紀小,感情還不成熟,等長大了,就會轉移注意力,喜歡上別人。


    方苓才不做見異思遷的事,她喜歡一個人就不會輕易變心。


    22歲時舒昱鳴考上了大學,迴城那天和小妹妹方苓正式定情。等到方苓20周歲一到,倆人登記結婚,但還不到一年,結婚證換成了離婚證。


    外人都不明白,為啥幺妹去北京轉悠了一圈迴來就鐵了心的要離婚。


    老方頭敲著煙鍋數落:“追著趕著的是你,要結婚的也是你,現下整這麽一出幺蛾子,你為的是哪般?老早就勸你了,你和小舒不合適,他是城裏人,能跟咱莊戶人一樣?”


    別看方苓年紀不大,卻極有主意,一旦做了決定,誰勸都沒用。


    爺爺說的那些話,以前她全當作耳旁風,等親自去了一趟北京,看過全國第一的學府,她才發覺自己忽視的差距一直都存在,還那麽刺眼,城鄉差別,思想觀念差異,哦,現在還要加上一條文化素養,那更是天差地別。


    舒昱鳴的導師聽說方苓來了,特意找她談話,讓她支持丈夫出國深造,不要埋沒人才。這時方苓才恍悟,舒昱鳴急著參加工作接自己出來,放棄了對他而言多麽重要的機會。


    方苓捫心自問,你能擋他的機會阻他的前程嗎,不能,她做不到。可隻要她這個拖後腿的在,以舒昱鳴的性子,絕不會丟下她出國。


    但那又怎樣,能說明舒昱鳴愛她嗎?以前在農村,她自信憑著天長日久的廝守,他們倆會成為令人羨慕的一對恩愛夫妻,可他出國呢,飛的更高更遠,那個世界她無法企及。


    其實不用等舒昱鳴去國外,在校園轉了轉她就意識到一個事實:不配。沒錯,她和舒昱鳴不般配,一個是文化水平有限的鄉下姑娘,一個是前途無量的清華學子,放誰眼中他倆原該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他的幾個女同學眼中不加掩飾的鄙夷猶如一條鞭子,把她從癡心妄想中抽醒。


    而這一切隻是開端,以後他們倆的差距會越來越大,直到她再也追不上,到那時她如何自處?


    自知之明姍姍來遲,方苓終於清醒認識到自己的位置。


    不打擾是我的溫柔,一如多年後的某句歌詞。


    方苓決絕地從舒昱鳴的世界中退出,她想現在走還保留一絲體麵,總好過以後被拋棄,她不是對舒昱鳴沒信心,她是對舒昱鳴所處的那個世界沒信心。


    舒昱鳴挽留無果,內心深處卻隱隱鬆了口氣,就當他們為幼稚不成熟的感情繞了彎路後迴歸各自的軌道吧。


    方苓離婚不久發現自己懷孕了,不顧家人的反對,把孩子生下來,她對舒昱鳴的暗戀明戀曠日持久,婚姻卻很短暫,真正在一起的次數屈指可數,孩子是個意外。


    方苓天性堅強樂觀,她很快振作起來,往北京走了一遭,不是專門受打擊去的,看了校園內意氣風發的大學生們,她感覺罵知識分子臭老九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舒昱鳴曾經對她講過,知識就是力量。


    她得提升充實自己,有了本事,才能給女兒提供良好的生活環境。


    憑著這股信念,她參加了自考,拿到了學曆,吃上了商品糧,女兒在充滿關愛的環境裏生長,沒有受單親家庭的影響,成為豁達正直的好姑娘,非要說缺點的話,就是心大的沒譜。


    或許是自己在愛情和婚姻方麵有缺憾,所以方苓特別希望女兒擁有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


    可她女兒哪都好就是姻緣上特讓人著急,從小到大就沒見她的桃花開過,你說糟心不糟心,女孩子芳華正盛時,車啊房的,能提提條件,歲數一大,挑選的餘地越來越小,女兒買好房,找對象時可以適當放寬條件。


    大城市寸土寸金,買房置業談何容易,幸好舒昱鳴雷打不動地按時寄來撫養費,哪怕他在國外求學最困難的時候也沒停止過,後來他再婚,方苓對他說撫養費不必給了,她能養活女兒,兩個人雖然夫妻緣分盡了,但到底相識多年,她不希望因為錢的事影響他和現任妻子的關係。


    舒昱鳴一如既往地把錢轉入為舒楝開的賬戶,他不想虧待前妻和女兒,看他堅持,方苓也沒再說什麽,況且舒昱鳴再婚至今也就舒楝一個孩子,她沒權利阻止。


    眼下,她隻有慶幸,慶幸舒昱鳴給的錢逐年增多,為女兒攢了一筆巨款,有了這筆錢,女兒不必為了買房舉債還貸,被沉重的生活壓垮。


    舒楝對這筆錢毫不知情,聯係舒昱鳴,人不在,秘書禮貌地迴複,舒院士正忙,請她稍後再撥。


    舒昱鳴的頭銜很多,兩院院士是其中之一。


    舒楝一度覺得很魔幻,自己爹是搞科學研究的,居然還娶過村裏的小方姑娘!


    父親母親兩個涇渭分明的人,偶然的結合,隻能歸咎於那個特殊年代了。


    所以父親的缺席,舒楝從不以為憾,生下來就注定的事,習慣就好。


    沒有怨恨自然沒有抗拒,用脈衝信號維係父女情,舒楝絲毫不覺得別扭,像朋友般相處準沒錯。過分親昵的話,舒昱鳴現任妻子冷冰冰的臉色她可吃不消。


    舒昱鳴的疲憊透過手機都能感受到,帶著倦意的聲音不疾不徐,“錢是我給你的,買了房,把你媽媽接過去住,你媽——她不容易”


    看來買房也不全是為了自己,老爸這是唱的哪兒出戲,愧疚,彌補?老媽早就說過,沒有誰對不起誰,就仨字,不合適。


    父親的錢,舒楝笑納了,嗯,這也是孝道,既然借花獻佛,又怎好拂了他的心意呢。


    但錢沒拿來買房,舒楝悄悄存入定期賬戶,她並不像方苓以為的那樣,心大的沒邊,整天稀裏糊塗過日子。她對老媽和自己的情況做過通盤考慮的。


    方苓的工資按小縣城的標準夠開銷,大錢攢不下,老了有個頭疼腦熱也許能應付,萬一生了大病,治療費哪裏找?她沒有兄弟姐妹分擔壓力,也不好指望親友,至於成了別人丈夫的爹,那更不行了。


    不是她不盼親媽好,總要留點錢以備不時之需,故此買房並未列入計劃。現在方苓有了這筆錢傍身,舒楝心中的隱憂也就去了大半,老房子住的不錯,買房的事可以緩緩再說,當下麽先買車過把癮。


    舒昱鳴給的錢能保障老媽晚年安度無憂,那她自己的錢愛怎麽花就怎麽花,於是闊氣地買了部敞篷跑車。


    舒楝背靠新車自拍,上傳微博炫耀:我和親*密*愛人快樂兜風中!


    路璐金轉發評論:我說,你怎麽抖起來了?


    舒楝迴複:我就不能奢侈一把?


    錢進點讚:車都買了,那破地方也趕緊搬吧。


    舒楝怒:什麽叫破地方,我可記得你誇那裏煙熏火燎生活特帶勁呢!


    錢進撇嘴:快拉倒吧,你那兒也就門口的燒烤攤像點樣。


    有些事就是不禁念叨,樹欲靜而風不止,舒楝本想和老房子繼續相親相愛下去,物業管理處經理的一個電話就打消了她的念頭。


    他們要收迴老房子重新裝修,言外之意舒楝聽懂了,這是要漲租金的節奏啊,問題是裝修期間她住哪兒?


    租房合同一年一簽,眼看到期了,物業的做法也不算違約,隻能說不地道。


    物業想法挺雞賊的,舒小姐在老房子安穩的住了好幾年,鬧鬼的傳聞早沒了,屋子收迴來稍微翻翻新,房租能提高個兩三倍。舒小姐還租的話當然最好,不租她也不虧,這麽便宜的房租夠本了。


    舒楝又不傻,物業打的什麽主意,她心裏門清,看來買房要提上日程了。


    房子多的是,就看錢夠不夠多了,全款買房有點吃力,裝修、家具、電器,樣樣都需要錢,幸好城投集團旗下有房地產公司,舒楝可以拿到內部價,換作以前,她不會考慮城投開發的樓盤,太貴了,一水的精品高檔住宅,專門賣給有錢人。


    舒楝不願意將就,跑到外省移動歡迎你的地方買房子,有公積金貸款,還有內部折扣,舒楝眼不眨心不跳的買了濱江海景房,360度四麵全景采光,通透落地玻璃窗,大尺度觀景陽台,晚上俯瞰cbd璀璨夜景,光用想的就很享受。


    負責房地產開發的陸總說,無論舒瀅買房自住還是投資,都不賠本,這樣地段這樣品質的樓盤,房價隻會漲不會跌,同樣房型的大平層出售價都以千萬計了。


    貧困時安步當車,富有時香車代步,唔,銀行的錢也是錢,人要適應環境的改變嘛,舒楝給自己心理減負。


    然而,擁有房產的喜悅尚未消褪,黴運不請自來,隻需撞豪車,就能完成從人生贏家到杯具負姐的華麗轉身。


    再一次的,舒楝自我洗腦: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勞斯男的維修費,大不了,把房子抵押了還他,千金散盡還複來。


    昨晚遇見勞斯男,顧不上細想,他有句話讓舒楝很在意。


    聽說,你辭職了——


    他怎麽知道的?肯定通過她留的名片打城投電話了。為什麽打電話?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修勞斯萊斯的賬單出來了,他打電話通知她賠錢,然後得知她辭職了!換誰心裏都會打鼓,她是不是撞了車就溜?繼而懷疑她的人格、品行有問題。


    真是讓人火大……


    信用貸款、房屋抵押,無論如何想辦法還上,洗脫逃債嫌疑。


    舒楝把工作用的手機開機,她估摸著勞斯男催債會再打來,果然,運營商短信提示未接電話,有個陌生號碼,還有幾通城投董秘辦的電話。


    舒楝迴撥:“紀大秘書,奪命連環call啊你,怎麽,有事?”


    “你趕緊的,來城投一趟!”


    “幹嗎?”


    “交接啊!”


    “紀文,老閆把我的攤子賣了,幹脆利落的!我交哪門子接?”


    紀文語氣一下子軟了,“你走了,老閆把行業協會的那攤子事交給了我們董秘辦,我手下的幾個小姑娘都快煩死他了。到交會費的時候了,城投負責的企業聯係名錄被老閆弄得亂七八糟,我知道你手上一定有整理完整的聯係簿,算我求你了,幫我一次!”


    紀文一個大男人,率領了一撥娘子軍,綽號婦女主任,舒楝和他關係還不錯,不想為難他,就答應跑一趟。


    舒楝駕臨董秘辦,紀文就像迎來了解放區的親人,看到了曙光。


    娘子軍之一同情地說:“小舒姐,你辭職,我充分理解,給老閆打工,不用一秒,我就自動走人了!”


    “就是”,娘子軍之二接腔,“顏值高也就算了,人醜還作,無藥可救!”


    娘子軍之三猛點頭,“太討厭了簡直,跨部門對我們指手畫腳,當紀主任是死的!”


    “看樣子,你們比較值得同情,畢竟我跳出火坑了,各位!”,舒楝得瑟。


    舒楝將一個移動硬盤交給紀文,“呶,行業協會的資料都在裏麵,包括聯係方式excel表格,你複製下。”


    紀文感激涕零,“欠你一份人情,這樣吧,我請你吃好的!”


    “算了,你老婆對你嚴密盯防,小女不敢!”


    紀文臉紅,“誰說的,你嫂子人挺好的!”


    舒楝搖搖手,“再見了各位,我會想你們的!”


    路過二樓休息室,舒楝和廖建國手下的崔宇華碰了個正著。


    “走,進去聊聊”


    舒楝在椅子上坐定,默然無語,這小小的休息室誕生了多少流言蜚語。


    想當初,每到午休時,關係不錯的女同事們,一人端一茶杯子,鑽進休息室,交換各個部門的八卦消息。


    轉眼和城投已成陌路,想想挺感慨的。


    “托你的福,質管部安然無恙地度過風波了”


    “廖總還好吧?”


    “防範在先,總算沒遭暗手……但日子也不好過,腳下使絆子的人太多,工作不好開展,我們底下的人也跟著受夾板氣,有玻璃天花板在,升職遙不可及,想跳槽,可現在經濟不景氣,建築行業沒活幹,到處都是裁員的。”


    “其實你大可以安心留在城投,哪兒沒有勾心鬥角啊,廖總處境不算艱難,更何況他體恤下屬,跟著他總歸不會錯的,再說了,你薪水很可觀啊,月薪三萬,可以了!”


    “稅前”,崔宇華搖頭,“我老婆生孩子,嶽父嶽母過來照顧,如今全家人靠我一個人的收入,我還要供房,鄉下有個弟弟要結婚,樣樣都需要錢,壓力真的很大,本想出去跑工程多賺點錢,可我在工商局的同學說最近申請破產的公司比新注冊的公司還要多,建議我按兵不動”


    又一個被生活壓垮的有為青年,舒楝欷歔。


    保潔阿姨進來清掃,見了舒楝很開心,聊了幾句才出去。


    崔宇華盯著保潔阿姨的背影說:“這幾個保潔阿姨都是本地人,哪個人手裏沒兩套拆遷房,她們出來工作不是為了掙錢,待家裏還要幫忙看孫子,哪比的上外邊清閑,集團的活幹半天休半天,比我們這些腦力體力一起賣的人輕鬆的多”


    “人人都有難唱的曲兒,就拿我說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說辭就辭,沒準你還挺羨慕,可我挺背的!前幾天我撞了車,勞斯萊斯,定製的,你說我得賠多少錢吧,拜車禍所賜,我的房子恐怕都保不住了,你身上擔子再重,那也是甜蜜的負擔啊,過陣子,你老婆再給你添一大胖小子或小公主,保管你笑咧嘴角!”


    人果真要比慘才能笑著活下去,聽說了舒楝的慘況,崔華宇精神振奮起來,勸舒楝想開點。


    生活壓在每個人肩頭的重量,有如飲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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