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端得再好的儀表,最後撕開了,下頭都是猙獰的麵目。 馮鈺對門房說:“還望您通報則個。” 門房笑嗬嗬地說:“大人,您來得不巧,我家大人已睡下了,明日再來。” 馮鈺低著頭,哪怕對著宋石昭家的門房都不敢表現的倨傲一些,語氣溫和地說:“有要事與宋大人商量,既然大人休息,下官便先等著。” 他在宋石昭家門口吹了一夜冷風。 第二天宋石昭“聽信”出來看他時,才發現他被門房請進了角房裏,已經發熱發的人事不省了,嘴裏還說著胡話。 宋石昭湊近了聽,發現他嘴裏喊著。 “大人……我要辭官……我要辭官……” 宋石昭對下人說:“給馮大人請個好大夫。” 那麽多讀書人裏,隻有這一個看清楚了,宋石昭看了看那張燒得漲紅得臉,覺得若是叫他死了,確實有些可惜,說不定還是個有用之才。 當夜,馮鈺就恢複了白身。 不過說的比較好聽,是馮鈺覺得自己德不配位,非要辭官,不辭就哭,哭完還鬧。 外頭是這麽傳的。 說林淵很喜歡馮鈺,否則也不會第一次見麵就封了他一個官,畢竟南菩薩親自封的官沒有幾個,還各個都是手握重權的,所以林淵相當禮賢下士,對馮鈺也愛重有加。 但馮鈺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才華,是白占了位子,既然幹不好事,就對不起南菩薩的愛護,非要辭官,林淵挽留了無數次,馮鈺都拒絕了。 最後兩人還在一起抱頭痛哭——這是百姓們自己加的。 馮家—— “你說他這是怎麽了!家裏好不容易出一個官!哪怕沒有實權,但哪個當官的一上去就有實權了?”馮鈺的父親和叔父們聚在一起,聚都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躺在床上喝粥的馮鈺。 “你知不知道這個官外頭多少人看著?多少人想要?平江的讀書人這麽多,難不成以後還能再有你的位子?” “若不是你病了,現下你就該滾去跪著了!” “你不替自己想,總要為你的堂兄弟們想想?” …… 馮父意氣風發了幾天,結果兒子出去一晚,官就沒了,他原本高昂的頭再次低下來。 家裏為了讀書,已經沒什麽錢了,拜師要束脩,好的老師可不便宜,還得去和同窗走動,筆墨紙硯,各式書籍都是要錢的,就是為了讓孩子有一天能當官,攜帶整個家族。 馮鈺安靜的聽著,聽了一會兒才說:“平江的讀書人有多少?” 長輩們一愣。 馮鈺又說:“您們還記得,之前的好幾條政令,讀書人間的反對之聲有多大嗎?” 讀書人都有個臭毛病,書看多了就生了傲氣,覺得自己足不出戶盡知天下事,能夠對著上麵的人指指點點。 “這個官我辭了,還能保一家平安。”馮鈺雙目空洞無神,“我若不辭,馮家就完了,家裏沒有我,還有堂兄弟們,隻要他們跟著南菩薩,總有出頭的一天,少說多做,南菩薩喜歡辦實事的人,哪怕沒有官職,隻要做得好,入了南菩薩的眼,何愁沒有前途?” 馮鈺深吸了幾口氣,他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難道他是自己想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嗎? 馮鈺:“你們現在怪我,要不了多久,你們就能看到章家和袁家的下場了。” 章家和袁家就是另外兩個被封官的人家。 馮鈺這話說了沒幾天,街上就有了無數流言。 百姓們其實對編故事並不擅長。 這些流言都是有人操控的,說章家和袁家仗勢欺人,隻因家裏有了官,就雙眼長在額頭上,魚肉百姓,羞辱往日的同窗。 流言愈演愈烈,加上沒人阻止,百姓們就覺得這是真的。 又過了幾日,章家和袁家先後辦了喪事。 說是自家當官的孩子染了病,沒撐過去。 馮家這才明白了馮鈺的意思。 馮鈺是自己辭官,有個好名聲,家裏的人以後再想出仕也簡單。 但章家和袁家,哪怕壯士割腕,讓自家的孩子死了,以後也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讀書人們談起這件事都覺得痛快。 他們自認不比章袁兩家的兒子差,看著這兩個死了,都出了一口氣。 人奇怪的很,遠的羨慕,近的嫉妒。 曾經的好友一日出頭,他們就嫉妒的撓心撓肺,若是一開始不認識這個人,反而不會有什麽感覺。 馮鈺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為昔日友人的死流了幾滴虛偽的淚,然後開始討論讓誰去接替這些位子更好,等他們自己商量好了人,就再去找宋主管,讓他替他們引薦。 馮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眼淚順著眼眶落下來。 他覺得可悲。 若是他沒有辭官,今日他也是這個下場。 他會死,馮家也就完了。 哪怕父母會保他,叔父們也會為了堂兄弟們的前途,逼他去死。 章家和袁家敗了,一蹶不振,或許等上幾年之後,將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家有兩個曾經當過官的少年郎。第90章 090 袁家和章家的兒子其實也沒犯什麽大錯, 年輕人一朝得意,最多就是跟昔日同窗出去喝喝酒吹吹牛, 再找幾個紅顏知己, 但家裏人就不同了, 家裏出了官——雖然沒有實權, 但卻是在林淵麵前掛過號的。 他們也許管得住自己, 但管不住家裏所有人, 百姓們流傳的罪名,也有那麽一兩項是真的。 等事發了, 看著事態壓不住了, 那些做下事的人, 反而端著大旗,逼死了家裏當官的孩子, 他們以為這兩個死了, 他們就沒事了。 “都砍了。”林淵沒什麽表情,好像他決定的不是生死, 而隻是談論今天的天氣如何。 他已經生不起來氣了。 沒人求情, 所有人都知道,這兩家除了父母兄弟這些直係親眷意外,其他的是非死不可了。 他們死了, 才能保全那兩個被封官的年輕人的名聲。 林淵又說:“厚待他們的父母,賞些錦緞金子過去。” 畢竟是林淵親自封的官,還是頭一批,名聲不能太差, 隻能由林淵出手去兜著。 不過最近求到宋石昭頭上的人更多了,即便死了兩個,還有一個被革了職,但對那些半生失意的讀書人而言,能當官還是一個巨大的誘惑,這個誘惑足以讓他們忘記死亡的威脅。 林淵也越發明白這些讀書人了。 他在現代的時候小時候看電視,電視裏的中央十一台會放戲曲,他們這些孤兒沒有掌握遙控器的權利,隻能跟著大人一起看,久而久之,竟然也能看懂了。 他清楚的記得有一台戲,裏頭就寫了讀書人,不過那裏頭的讀書人很牛,家裏沒當官的,窮的一家人都在山腳下,男的打獵,女的織布,打完獵就讀書,然後皇帝知道了,就親自去請他們出山,那家人百辭不掉,隻能跟著皇帝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皺著眉,一副被逼良為娼的樣子。 現在想起來,寫這出戲的應該是個讀書人,還是個不得誌的讀書人,得誌的也腦補不出這個。 然而事實上皇帝勤政,忙得腳後跟踢後腦勺,怎麽可能去管山裏頭有沒有有才之人,他想要什麽樣的人才,隻需要張張嘴,就有無數人衝到他麵前去。 如果皇帝不勤政,那就更不可能了,後宮那麽好玩,幹什麽去玩那些一把胡子的糟老頭子? 不過這也從側麵表達了讀書人們的態度。 他們需要人慧眼識英雄,並且都認為自己就是那個英雄,但又不願意表達的太直白,那不好看。 就像一個衣衫半褪的美人,她要夠美夠風流,又不能落於下流。 所以他們找宋石昭要官,要的很也很內斂,宋石昭近來就收到了不少讀書人的手書,有些是詩詞,有些則是對政事的評價看法——這一類宋石昭是不會看的,還輪不到他們來指手畫腳,名字全記下,這輩子也別想上去。 不過宋石昭這下是複起了,之前看他倒黴來踩一腳的人,大多數都又龜縮了,道歉是不可能的,道歉不就證明他們之前確實是針對宋石昭了嗎?還不如裝啞巴,反正宋石昭也不可能明著對付他們,隻要把家裏的小輩看好,別出什麽岔子,也就出不了什麽事。 不過很快就有人把要官引薦這事接過去了,找宋石昭要官的人少了,宋石昭也鬆快多了。 這個自己冒出頭的人是鄭清風,出了名的不管閑事。 鄭清風畢竟年輕時是平江出了名的風流才子,招牌就比宋石昭這個外來的大,再加上平江大戶都是沾親帶故的,讀書人也更願意走他的路子。 “我看他也是坐不住了。”宋石昭對林淵說,“兵行險著,運氣好被您瞧見,運氣不好就是越權。” 林淵喝了口茶,叫人上了些點心,君臣坐在廳堂裏閑聊,他笑道:“給你分擔了不少,你還不高興?” 宋石昭現在找到了跟林淵相處的新辦法,就是直白——有什麽說什麽,君臣相疑不是好事,尤其是他現在這個位子,稍有不慎就是萬丈深淵,他倒不怕死,但他還沒見到天下歸一,舍不得死。 宋石昭說:“這個人倒是可用,不過他這一手也太難看了,以後少不了罵名。” 宋石昭覺得鄭清風是真聰明,這事看著好看,但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是出力不太好,明知道林淵不會再封官,還接下這個差事,到時候讀書人得不到官,不敢罵林淵,矛頭就要對準他了。 可壞處清楚,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出頭了。 至少林淵會把他記在心上,也會記他一個好,未來有什麽事,總能有那麽一兩樣想到他。 那時候他才是他出頭的日子。 這世上總是不缺聰明人的,缺的是運氣。 比如林淵留下脫脫,難道真是看重脫脫治水和水利的本事嗎?或是打仗? 林淵手裏不缺武將,就是陳柏鬆朱元璋他們都沒了,下頭也有躥上來的。 功名利祿動人心魄,哪怕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隻要前麵有榮華富貴和錦繡前程,都有人削尖了腦袋想衝上來。 就像朱元璋砍了那麽多個貪官,想當官的人少了嗎? 最多的時候砍了上萬個腦袋,想當官的人還是那麽多。 在權利麵前,生死尊卑都可以拋在身後。 宋石昭有時候也羨慕脫脫,覺得脫脫這輩子運氣真的好,出身貴族,伯父把持朝政被他整倒了,那時候的脫脫多年輕啊,後來脫脫位極人臣,即便倒了,也被林淵找到了,為了安撫蒙古百姓,脫脫日後雖然當不了權臣,但隻要他不犯大錯,林淵就會捧著他,三代的榮耀是跑不了的。 林淵放下茶杯:“先生若是有空,便替我去看看那位鄭大人,好好說些話,叫他安心。” 這就是要給鄭清風接待讀書人的權利了,以後就算有人提起這一茬,鄭清風也是聽命行事,不算越權。 宋石昭連忙稱是。 他看出來了,林淵心軟了,願意出手保一保鄭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