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自家老大接個護送的活,竟還認起親來了?  陳哥抬起手來, 那人立馬閉嘴。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林淵,最終還是緩慢的動作起來,仆從見到主人,總是要跪下的。  三年時間不跪, 他都有些不習慣了。  然而還沒等他跪下去,林淵就已經攀住了他的肩膀——踮腳攀的,臉上帶著笑:“我是真沒想到,走,我帶你進去看看,這都是我置辦的產業。”  說完,幾乎是半拖半摟的把陳哥帶了進去,他的表情自然極了,陳哥竟有片刻恍惚。  後麵的幾個人也一起跟著進去了。  入眼是一片片的良田,男人女人們都在地裏勞作,開春就要播種,所有人這段時間都忙得不可開交,但是人們的臉上帶著笑,叉腰擦著汗水,偶爾休息的時候去打一杯晾好的涼白開,放眼望去,除了棚子和莊子以外,還有一棟大的驚人的棺材式的房子,足有三層高,沒有什麽花哨的裝飾,平平整整,叫陳哥他們幾人都有些震驚。  “不錯?”林淵這是才終於有些得意了,他說,“久別重逢,我帶你去見見二兩和家裏人,都在莊子裏,你娘也在。”  然後林淵轉身對蔣哥說:“蔣哥也跋山涉水這麽久,想必也累了,生意的事明日再談,我叫人先帶你下去休息洗漱。”  蔣哥此然不是沒有眼力勁的人,連連點頭:“不必在意我,耽擱幾日不是什麽大事。”  陳哥的娘是林淵的乳母,如今在後廚幫著做事,除此以外就是準備給懷孕的女人們接生。  所有人見到陳哥的時候都不敢置信。  畢竟他們都沒想到牛蛋還能活下來。  二兩看到陳哥的時候,還從眼角擠出了幾滴貓尿,一個勁的吸鼻子,用手背抹著眼淚,臉上的淚幹了以後,又覺得疼得慌。  林家的仆從們也都激動的圍在陳哥身旁,問他這幾年經曆了些什麽,尤其是陳哥的親娘,看著自己的兒子還好好的在自己麵前,眼淚就沒聽過,陳哥一臉無奈的摟著親娘的肩膀,見她趴在自己的肩頭上哭。  然後陳哥才大致的說了一下自己這幾年的經曆。  原來當時那群流民也沒想著要害他們性命,隻是想找食物,結果車上除了趕路的幹糧以外,並沒有一粒糧食,那點幹糧也不過夠成年男子吃兩三天的分量而已。  發現沒吃的,流民們一哄而散,陳哥也就活了下來。  他身上沒錢,也不知道林淵他們究竟逃到了哪裏,隻能先找地方棲身。  最終他在一處野地停留下來。  靠打獵維生,大約是因為有好身手,身邊不知不覺就聚集了不少人。  有了人以後,他們就像流匪一樣居無定所,靠打劫山匪維生。  總結下來就是,陳哥現在有一批人,在一處野地,他自己這次接了護送客商的活,就帶著手底下最精悍的幾個出來,結果遇到幾夥流匪,隻能先逃進山裏,迷路以後就帶著蔣光來到了這兒。  林淵摸摸下巴:“總感覺冥冥中有天意,是老天爺叫我們團聚的。”  奶娘一個勁點頭:“正是呢!”  林老爹也在一邊說:“既然都來了,以後肯定要留下來,總是一家人呢!”  陳哥卻說道:“我還有不少兄弟在外頭。”  他如今大小也是個頭頭,手底下兄弟們的生計,他總是要管的。  這時候林淵卻沒有接話,他還沒有被重逢的喜悅衝昏頭腦,更何況他對陳哥的感情,來源也不過是原主的記憶而已,三年時間不見,現在的陳哥是什麽樣的人他心裏也沒底。  而且聽他的口氣,他手底下的人都是悍匪,敢去打劫土匪,戰鬥力一定不弱。  如果他貿然讓陳哥帶著那些人進來,一有不對……就算他贏了,靠他現在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這些人,也一定會付出不少代價,而他現在根本付不起那樣的代價。  陳哥站起身來,三年前他也隻比林淵高出一點而已,現在站在林淵身邊,卻比林淵高出差不多一個頭,再怎麽樣也應該有一米八的個頭。  “不叫你們費心,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他表情冷峻,竟顯出那麽一絲不同反響的氣勢。  那是不知道跟流匪對戰了多少次才培養出來的氣勢。  林老爹咽了口唾沫,也知道眼前的牛蛋不再是以前的牛蛋,很識時務的說:“既然迴來了,還是得住幾天,再說了,你跟淵兒幾年不見,總有話說才是。”  奶娘拉住兒子的胳膊,經過這麽多變故,她看起來並不像四十來歲的人,本來她在林家當奶娘,吃穿都比普通人好上一截,變老的速度沒有那麽快,可她現在看起來已經跟五十多歲的人沒什麽區別了。  鶴發雞皮,臉上和脖子上全是皺紋,手背上甚至出現了老年斑。  自從知道兒子失蹤以後,她的精神氣早就沒了,如果不是還要伺候主子,說不定早就沒了。  奶娘是個寡婦,懷了孕之後,丈夫死於地裏的一場械鬥,不過就是兩邊人都覺得對方多占了自家的地,從一開始的吵罵,逐漸升級為爭鬥,對方一鋤頭下來,她就沒了丈夫。  公公婆婆受不了失去獨子的打擊,相繼在一個月內離世。  她懷著身孕,無處可去,還是楊氏聽說了她的事,叫她先到林家莊子裏養胎,正巧林家也有個丫頭懷了孕,等孩子出生,若是奶水不足,她還能奶孩子。  奶娘就這麽在林家待了下來,這一待,就待了十多年。  “牛蛋。”奶娘叫著兒子的小名,伸手去撫摸兒子的臉,她流著淚,一遍遍的去摸兒子的五官,去摸兒子的手臂。  陳哥的袖子被奶娘擼上去,露出全是傷痕的手臂,有刀傷,有鈍器留下的傷痕,在手臂上顯得異常猙獰。  奶娘咬著唇:“這是受了多少苦啊……”  陳哥朝奶娘笑了笑:“娘,不過是點小傷,沒有危及性命,算不上受苦。”  奶娘小心翼翼地摸著那些傷痕:“還疼不疼?”  陳哥:“早就不疼了。”  這天晚上,林家所有人在一起,吃了一頓家宴,陳哥的那幾個手下則是和莊子裏的人一起去食堂吃。  家宴還算豐盛,林淵專門叫廚房殺了兩隻雞和三隻竹鼠,還做了雞蛋羹,炒了春天才有的幾樣野菜,還拿出來上次去打劫土匪繳獲的黃酒。  林老爹坐北朝南,坐在餐桌的上首,他如今什麽事都不管,靠兒子就能過好日子,日常就是感歎自己生了個好兒子,比自己的朋友們強的多。  如今他的那些老朋友,還不知道在哪裏流浪。  是找到了自己派出去的兒子,還是已經成了流民。  林老爹之前也想過,不過想了沒兩天就拋擲腦後。  反正別人家的事跟他也沒關係,想叫他去找人?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淵兒如今也大了。”林老爹喝了口黃酒,舒暢的歎了口氣,“我倒是享了淵兒的福氣。”  下頭的仆從們奉承道:“老爺這是前世修的福,這世是享福來了,”  林老爹哈哈大笑:“我也這麽覺著!”  宴席上一派其樂融融,林淵卻不時轉頭看向陳哥的方向,三年不見,這人成熟了,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陳哥正在安慰奶娘:“娘,您若想我,便跟我一同走,必不叫您過苦日子。”  奶娘有些茫然地問:“走?走去哪兒?”  陳哥:“自然去我的寨……我在的地方。”  奶娘連忙搖頭:“我哪兒也不去,牛蛋啊,你也留下來,你忘了,你從小就跟在少爺旁邊,我們娘倆是老爺和夫人救的,人得知恩圖報。”  她在林家過了十幾年,早就把林家當成自己的家裏。  老爺脾氣不大,夫人又是個善心人,少爺能幹,這個莊子還有城牆,她因為年紀大了,很受了一些照顧,沒幹過什麽重活,如今兒子也迴來了,她就更是哪裏也不想去。  陳哥跟奶娘講不通,轉頭卻發現林淵正看著自己。  他看著林淵,心裏頭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他對自己的兄弟們有責任,對從小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少爺也有忠心。  可忠義,從來難以兩全。  待到宴會結束,眾人吃飽喝足,林淵才站起來走到陳哥麵前,拍了拍陳哥的肩膀:“我們出去聊。”  陳哥也沒有拒絕,跟著林淵一起走到了外麵,現在天已經黑了,早春還刮著冷風,林淵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卻發現陳哥穿著單薄的短打一點也不畏懼寒風。  “你不覺得冷?”林淵好奇的問道,都是肉做的,再怎麽不怕冷也不會相差這麽大?  陳哥笑了笑:“習慣了。”  “少爺,這幾年您過得怎麽樣?”陳哥忽然問道,“那時本是想追上你們的,隻是不知道你們往哪邊去了。”  林淵覺得自己此時很需要一根寂寞的香煙,然後再故作深沉的說幾句充滿人生哲理的話,可惜這會兒並沒有條件讓他裝逼,隻能說到:“當時我和二兩逃到塢城,住在城外的破廟去,身無分文,還是找出了我娘藏在我身上的兩百兩才渡過難關。”  “別說我了,你呢?現在當寨主了?”林淵耳朵可尖了,聽見陳哥剛剛說了一個寨字,立馬就聯想到了寨子,既然手裏有一夥兄弟,肯定就有落腳處,靠打劫周邊的土匪維生,這法子其實稱不上好,隻能說是逼到絕境。  陳哥看著夜空:“其實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少爺,但人總是想活下去的,混一天是一天。”  “對了。”陳哥忽然說,“寨子裏有個先生,重新給我起了名字,總不好一直叫牛蛋。”  林淵沒忍住,笑了出來。  想想,每次寨主出門,後頭一堆小弟說:“牛蛋哥!平安迴來啊!”就覺得特別喜感。  完全沒有氣勢嘛。  林淵問道:“改成了什麽?”  陳哥說:“陳柏鬆。”  林淵:“這名字好啊,柏鬆都是好寓意。”  陳柏鬆笑了笑。  “你還是想著要離開這裏?”林淵忽然說,“奶娘不會走的。”  陳柏鬆也正為這個頭疼:“我娘她……”  林淵其實還是希望陳柏鬆留下的,畢竟是原主從小到大的玩伴,在這裏又有親人,跟原主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真叫他走了,林淵心裏也不無遺憾。  “你們寨子的糧食還夠嗎?”林淵問。  陳柏鬆倒沒有為麵子說假裝,他點頭道:“不然也不會出來接護送的活,往常是不接的。”  商人們有錢,即便世道在亂也想做生意,而且越是亂的時候,價格都會往上漲很多,尤其是糧食和藥材,這兩樣全部都是暴利。  畢竟三年不見,突然見麵,雙方還是有些陌生。  尤其是林淵,雖然他有關於陳哥的記憶,但這記憶是原主的,他可沒有繼承原主的感情。  陳柏鬆看著林淵:“少爺,您長大了。”  林淵一愣:“說的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一樣。”  陳柏鬆也就比林淵大幾個月。  陳柏鬆沒說話,嘴角卻含著笑,他記憶中的少爺,從來沒長大過,有一顆善心,對誰都溫柔以待,見不得自己麵前受苦的人。  如果這世上的人都是這樣,也就不會有那麽多事了,不會有戰亂,也不會有顛沛流離的人。  少爺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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