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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虛等人原本便在杭州府地界,飛了不過小半柱香,便已是到了杭州城東門外。悟虛依舊和藥善、張翠露等人斂去氣息,迴頭一看那潘若雪,她不慌不忙,搖身變作一名黑衫老嫗,顯然是時常為之。眾人莞爾一笑,隨即結隊朝著城中走去。


    一入城來,但見一派清明景象,街貌繁榮,人人皆是神情恬淡,麵帶微笑,恭謹謙讓。雖有來迴巡邏的士卒,卻秋毫無犯,路人也不避讓,渾似無睹。唯一不足之處,便是大街小巷,都有不少盤腿打坐之人,他們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有的閉目不語,一動不動個宛如泥塑,唯一相同的是身前皆放著一個一模一樣空空如也的木碗。


    悟虛邊走邊觀察,卻沒有發現有一人施舍一二,不由暗暗稱怪。及至到了一處茶樓,悟虛向夥計問起,方才知道,原來這些盤腿打坐之人,皆是修佛之人,皆由官府負責供應飲食,隻不過這些人嚴格遵守過午不食之戒,如今過了時辰,自然也無需旁人施舍了。


    “真是奇了怪了,想當初我們在蓮法峰上時,也沒有這樣的規矩。“江定春曬然道。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麽有力氣念經修佛?”何小花,也接口笑道。


    那站在一旁的夥計,嚇了一跳,急忙對著江定春、何小花二人切切說道,“二位客官,佛國之都,切莫胡言。”


    江定春、何小花二人,想不到這夥計如此大的反應,不由朝著悟虛望來。悟虛不以為意地對著那夥計笑言道,“無妨,我等便是佛門中人。”


    那夥計,聽悟虛如此一說,又看了看眾人,方才安靜下來,隻是轉眼間卻又皺起了眉頭,為難地說道,“既然諸位乃是佛門中人,小店便不敢給諸位上飯菜,不然破了那過午不食的戒律,耽誤了諸位修行,便是罪過,官府追究下來,我等可是擔待不起。”四周也安靜了下來,茶樓中所有人,全都朝著悟虛等人之處望了過來。看那神情,似乎這夥計所言不虛。


    不一會兒,悟虛等人便被這茶樓夥計禮送了出來。悟虛站在街上,與眾人麵麵相覷,忽然啞然失笑,“過午不食便過午不食。”笑罷,揮手,帶著眾人飄然而去。


    悟虛等人雖然可以另找一家茶樓酒肆,不顯露身份,想必也可以美美吃上一頓,但出家之人,豈能為此而打誑語,刻意隱瞞自己乃是佛門弟子?是以,隻得真的過午不食,那些茶樓酒肆便是去也不必去了。


    如此空著肚子逛了片刻,眾人來到了一處十分擁堵的地界。好幾百號人,一邊守著秩序,一邊又耐不住要往前擠,將前方堵得是水泄不通,悟虛等人隻得駐足而立。但遙望稍遠處,一座青樓妓院般的樓宇,便是那擁堵的中心。隻是舊時匾額已改,名曰慈濟寺。鶯歌燕舞全無,爐香隨誦經聲繚繞於空。悟虛神識探去,幾名僧人,在那門口,正在分發驅病辟邪靈符。


    有人歡天喜地地拿著靈符擠了出來,悟虛輕輕拉住,悄悄問道,“靈符靈不靈?”那人衝著悟虛一瞪眼,高聲說道,“怎麽不靈?靈驗得很!”


    “靈驗就好,靈驗就好。”悟虛笑著鬆開了手。


    ,這一番動靜,不但引得周邊之人的側目,便是稍遠處維持秩序的士卒也驚動了。他們緩步走了過來。


    “不過是內有幾味時令草藥,外以畫有真言符咒的粗紙包裹而成,有什麽大不了的。”那何小花,倒似專門想惹事似的,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


    悟虛暗歎一聲,肅然揚聲,“阿彌陀佛!世間解、無上士、調禦丈夫、天人師、如來、世尊、大醫王,皆是我佛尊號。所謂時令草藥,所謂真言符咒,皆是除苦之藥,皆是佛法。”


    悟虛如此一說,那幾名士卒便快步上前,對著悟虛行禮說道,“尊駕乃是佛門弟子?”其中一人更是朝著城外靈隱寺方向合掌致意,“大和尚有法旨,若有精進弟子,無論在家出家,無論比丘比丘尼,即刻恭請至靈隱寺,共參佛法。”


    悟虛合掌迴禮,”阿彌陀佛,我等此次出山,本是為了雲遊四海,增長見聞,曆經磨難,倒不便於一處過多停留。“


    那幾名士卒,見悟虛如此說,猶如撿到了寶似的,笑得合不攏嘴,哪裏肯放悟虛等人離開。當下便猶如茶樓酒肆裏麵的夥計一般,圍在周圍,殷勤個不停。及至見悟虛這邊人數足足有九人,又不知使了什麽方法,又召了幾人,也湊成了九數,大約是想一人盯一人,勿令有漏網之魚。


    悟虛也不曾想到如此局麵,見眾人望向自己,隻得暗自傳音,“且出了城再說。“


    出得城來,眾人老遠便看到了西湖。藥善、潘若惜等,便嚷著要去西湖一遊,搖頭晃腦,吟誦了不少西湖相關的詩句。那些士卒一看架勢,知道攔也攔不住,好在靈隱寺便在西湖邊上,若是引導得當,倒也不費功夫,便笑嗬嗬地應承了下來,自告奮勇地充作臨時免費導遊。悟虛在一旁看得想笑,忍不住說道,“既是遊西湖,自然便要上船。”藥善等人隨即叫好。


    船行湖上,觸目風景自然極好。隻是那些士卒,一心想著將悟虛等人送到靈隱寺,好請功領賞。


    他們便有言說道,


    “西湖美景時時有,靈隱禪寺憑機緣。”


    “蘇提春曉,斷橋殘雪,隻在春與冬;晨鍾暮鼓,講經說法,無論夏與秋。“


    “美景莫貪著,靈山在前頭。“


    悟虛笑吟道,“西湖美景時時有,機緣巧合今日遊。靈隱禪寺在前頭,無論春冬與夏秋。”


    那些士卒為首之人,見狀,便著一二人,兇神惡煞地守在船家邊上,要其徑直朝著靈隱寺急急駛去。眾人哪能讓其如願。一會兒狂風大作,吹得船兒離那靈隱寺越來越遠,一會兒大霧彌漫,讓那船家不辨東西,在原地打轉轉。


    那些士卒,方才知曉厲害,再不敢胡亂言語,胡亂指揮,隻圍在悟虛等人周圍,話裏話外,求饒不已,好似上了賊船一般。眾人皆是哈哈大笑,隻是把西湖美景來欣賞。直至那南屏晚鍾響,三潭印月起,悟虛方才止住了眾人的嬉笑之態,正色說道,“秀色已餐,正當別去。”複又對著那幾名士卒笑道,“諸位一路相伴,倒也多有叨饒。隻可惜我等耐不住那清規戒律,人情世故,上不得那靈隱禪寺。一番美意,隻有心領了。”那幾名士卒,哪敢多言,隻連道不敢,眼巴巴地望著悟虛等人。


    卻見悟虛從袖中取出一物,投在湖麵,迎風而長,瞬間變作一個青白之色的大大海螺。悟虛與眾人依次上去,站在那海螺中間,於煙波浩渺中,浮沉而去,漸去漸隱。


    那船家,早已跪伏在甲板上,磕頭不已。九名士卒,猶豫片刻,也合掌相送,爽然若失。


    其中一名士卒,末了,吐了一口氣,歎曰,“這幾位佛門弟子,倒真的是世外高人,隻閑雲野鶴,遊山玩水,不戀世事。“


    其為首之人,想是經曆過些許場麵,又想到今日之事本是自己張羅來,卻吃了憋屈,心有芥蒂,沉默了片刻,出聲駁斥道,“出家之人,普度眾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若是個個都像這樣,隻顧著遊山玩水,不想著救濟天下,行善除惡,豈不是落了下乘,算不得上乘修行。“


    他這番話,乃是眼瞅著悟虛等人已經消失多時之後,方才低聲說出來的。可悟虛等人在遠處,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家夥!“陸平山惱道,臉色卻不自然起來。


    莫說陸平山,便是張翠露等人,藥善等人,乃至悟虛,臉色都不自然,尷尬了起來。說起來,那人所言,話糙理不糙。一時間,仿佛眾人成了不問民間疾苦,躲起來隻作自了漢的佛門弟子了。一時間,這西湖夜景,便褪去了顏色,飄渺煙波徒增了幾分悵悵然。


    眾人默默無語,隨大海螺漂流至一處陸地,陸地之上花草之間,有一高塔聳立,月色之下,倒映於湖,似在腳下。雷峰塔!悟虛一看,頓時有了計較,收起海螺,領著眾人上了陸地,繞塔而行。


    雷峰塔,白蛇傳,其中故事,早已廣為流傳,津津樂道。悟虛且行且問,“諸位同道,那法海是對是錯?“眾人適逢剛才尷尬事,見悟虛忽然如此問,皆知定有深意,一時間都細細思索起來。繞塔三行,無人應答。


    便在此時,一名僧人,容貌尋常,僧衣尋常,年紀輕輕,修為平平,卻不知道何時從旁邊林中走了出來,笑道,“世人無知,法海大師自然是對了。“


    悟虛深深地看了這名僧人一眼,合掌道,“還望大師詳解一二。“


    這名僧人,也不客氣,徑直走到眾人麵前,盤腿坐在了地上。悟虛等人,也隻得止住步伐,坐了下來。


    “人妖殊途,相戀相愛,同吃同住,諸多不便,難結善果。法海大師,見那許仙有慧根,自然慈心欲渡,多加嗬護。可惜,許仙泯頑不靈,貪嗔愛癡,難以自拔,自斷機緣。“這名其貌不揚的年輕僧人,侃侃而談,“其所生之子,盡屬人類,已屬杜撰,其科舉及第,請旨開禁,更不過是小說之言罷了。”


    “好!”張翠露,不由出聲叫了個好。她雖是女流之輩,向佛之心卻最堅,如今聽得這名同道中人一番見解,不覺茅塞頓開,猶如撥雲見月一般,當即上前行禮說道,“阿彌陀佛,那白蛇傳,流傳甚廣,對我佛門弟子頗有調侃,話裏話外,,竟將我等之人說得蠻橫迂腐不堪。今日,這位大師一席話,雖在村野,卻方才是正論。”


    陸平山等人也不由連連點頭稱是,唯有那潘若雪、潘若憐,低頭不語。她二人乃是東海蛇妖一係,此情此景,好不尷尬。那藥善最先察覺,急忙低低咳嗽了一聲。張翠露等人,隨即醒悟,閉口不言。


    “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請這位大師賜教。”潘若雪終是忍不住,出言問道。那名僧人,將目光輕輕一掃潘若雪,點點頭,“這位東海仙子但說無妨。”竟然隱隱一口道破了潘若雪的真身。


    眾人頓時一驚,齊齊朝著悟虛望去。悟虛以目示意,令眾人稍安勿躁。方才這名僧人出現得蹊蹺,悟虛早已仔細探查過,雖看不透,卻也沒有一絲殺氣和敵意。


    潘若雪,見悟虛示意,也定下心神,繼續說道,“那白娘子與小青,雖是蛇妖,卻並不害人,反倒知恩圖報,與人為善。白娘子與那許仙,又是兩情相悅,為何就不能被見容?若說人妖相戀,後代非人非妖,我佛慈悲,為何不指點迷津?”


    潘若雪婉聲說來,猶如村婦說尋常家話,但正如那晚風悠悠,與漣漪水聲想和,自藏一番哀怨。


    眾人皆默然,那年輕僧人亦合掌,鄭重答道,“阿彌陀佛,法海為何隻是僅僅將那白娘子困在雷峰塔?又為何沒有除去她與許仙的後代?”


    悟虛歎了一口氣,自己本欲借著這雷峰塔、白蛇傳,開導眾人,化解方才那名士卒一番上乘下乘的評斷帶來的心結,卻不能讓這人將話題帶到了溝裏去。


    “阿彌陀佛,錯了錯了,大錯特錯!“悟虛合掌朗聲,”何來人與妖,但應無相分。姻緣三生定,豈能昧因果?“


    “人妖本殊途,正如善與惡。若是苦苦戀,恐把世間誤。“那名年輕僧人,合掌低眉。


    悟虛見此人前倨後恭,不由暗暗稱奇,暫罷了辯論,行禮而問,“敢問尊駕寶號?“


    那名年輕僧人,慢慢抬起頭,漸漸露出了真容,“小僧多吉,師弟別來無恙?“


    “多吉師兄!“悟虛不由站起身來,又驚又喜。張翠露等人也隨即站了起來,朝著多吉合掌行禮。尤其是,張翠露、陸平山、趙秋鶴、畢瀾瀾、何小花、江定春六人,多受照拂,執禮甚恭。


    多吉,還禮,把目光落在潘若雪身上片刻,遂又對悟虛笑道,“天色已晚,此處離靈隱禪寺不遠,我等何不入寺,秉燭夜談。“


    悟虛想了想,歎道,“此處便甚好,“


    多吉點點頭,便抬步朝著湖邊走去。悟虛隨即跟了上去。張翠露等人,相視一眼,不遠不近地跟著。


    雖然不遠處靈隱寺不斷傳來僧眾的晚課聲,但夜晚中的西湖依然顯得分外的靜謐。沿著宛轉曲折的石徑,無聲地穿行在花草樹木之中,猶如穿行在夢的河流。


    “師尊說師弟可能是觀世音菩薩轉世。“多吉忽然停了下來,轉迴身來。他左手執掌,右手持轉經輪,對著悟虛頷首而笑,紫紅僧袍隨風飄揚。


    悟虛駐足,微笑著搖搖頭。多吉不再多問,繼續前行。


    不自不覺,已是來到了湖麵之上。岸上的垂柳,隨風微拂,碩大的睡蓮在四周慵懶地滁佇立著,濕潤的空氣混合著各種神秘的幽香,雷峰塔在淡淡的月光下,倒影在水中,好似一艘歸航的小船。


    “適才那士卒所言,師弟可曾聽到?“多吉似乎走累了,又盤腿坐了下來,湖麵波瀾不驚。悟虛點點頭,也坐了下來。悟虛又示意張翠露等人亦過來坐下。於是,眾人複又圍坐在了一起。,隻不過這次是在湖麵上,是在那雷鋒塔倒影四周。


    悟虛待眾人坐定,方才對著多吉說道,“師弟正是聽了適才那士卒之言,見眾人皆有心結,恐生心魔,這才在塔前與他們坐而論道,卻不想師兄亦來了。“多吉微微頷首,示意悟虛繼續講下去。


    悟虛伸手指了指湖中,“法海大師,費盡心機,將白娘子鎮在此塔中,逼得許仙在外麵日日掃塔,誦經禮佛,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反倒惹得眾人嫌,千古傳唱留惡名。何苦來哉?“


    多吉臉色數變,片刻之後,方才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些許惡名,又有何懼哉?“


    悟虛默然無語。


    多吉凝望著悟虛,忽然一拂僧袍,笑道,“罷了,師弟口齒伶俐,師兄我終是辯不過。“他笑聲豪邁,又有點失望和激憤。


    悟虛低頭合掌,對著一湖夜景,歎道


    眾生雖苦,佛度有緣,莫要強愁惹人笑。


    靈隱禪蹤,雷鋒夕照,一夜看罷還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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