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虎山天師府告辭之後,三皇子巴爾措達因見得佛道之間種種跋扈與勾連,以及昨晚所得信中所言及的京都雲譎波詭的局勢,便是決意北轉,不再南下。是以,對外宣稱黃河修繕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命人收起笨重儀仗,快馬加鞭,也不循著官道,從江西省龍虎山直奔著中書省方向而去。


    悟虛之前從來沒有騎過馬,開始幾天很不習慣,手裏抓著韁繩,猶如落水之人抓著根救命稻草,被顛簸得不行。幸好莫恩擅長騎馬,魂魄雖滅,但肉身本能還存,悟虛調整好姿勢,稍加用心體會,便如眾人般,穩穩地坐在鞍上,兩腿夾著馬肚,穿林趟水,不在話下。


    一路上,三皇子和格桑師兄弟時不時地對其旁敲側擊,打探巴爾圖巴爾讚身死那晚的詳情,八思巴的用意,以及悟虛本人的身份。悟虛隻推說當晚呂洞賓洞府中,巴爾圖巴爾讚二人,使出禁忌邪術,引動洞府禁製反彈和攻擊,結果身死道銷,還連累著自己和玄機子也受到牽連,而自己更是被困在洞府內數月之久。至於八思巴的用意和自己的身份,悟虛隻是環顧左右而言其他,到了後來幹脆裝聾作啞,一言不發。


    那三皇子見悟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卻不在意,在隨後的路途上,不再提起這些話題,隻是不時命人送來好酒好肉,有時候還從沿途官員的進貢中挑出幾件奇珍異寶,送至悟虛帳中。悟虛也不推辭,一一笑納如須彌戒中,偶爾也將戒中莫恩原先收藏的《眾生歡喜曼陀羅經》翻出來,隨意送出幾章歡喜禪法門的經文給三皇子巴爾措達。一時間,兩人倒是相處得賓主融洽。反倒是那格桑忽、格桑禮二人,估計是肩負師命,逮著機會就往悟虛跟前湊,一會兒說敘敘教中同門情誼,一會兒說望師兄賜教法界妙法。悟虛見這兩個“呆頭呆腦”的喇嘛,如此不明世故,便端著法界之士、教中前輩的架子,借著“開導”佛法的名義,不時將此二人訓誡一番。


    這一日下午,眾人已經來到江西省和河南省交界之處。三皇子傳令,棄蜿蜒官道,在一條河邊安營紮寨,隻待明日天明,直接沿著河流而上,穿過前方峽穀,便進入河南省界內。悟虛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日起則駿馬奔馳,一馬平川,看遍河山風光,日落則擇水而居,圍著熊熊篝火,和元朝王子、道士、喇嘛還有軍士等一幹古人,美酒烤肉,高談闊論。悟虛自從偶然間發現也許是喇嘛教曼陀羅法界的緣故,喝酒吃肉對自己的佛門修行並無太大影響之後,便放下先前莫恩那張緊繃陰沉的老臉,一到晚上,便和眾人嘻嘻哈哈,酒肉不拒。三皇子巴爾措達等人隻當這便是奪了莫恩舍的前輩,在恢複自己曼陀羅法界之後流露的真實性情,軍士們隻當莫恩大師修行有成,性情也隨之而變,是以眾人略微詫異,便坦然接受。悟虛,卻是將此看作了一段超越時空的奇異旅程,遊山玩水、美酒佳肴,還有這元朝的若幹風俗。


    所以,騎在馬上的悟虛,見得前麵大隊緩緩停下,便知道今日到點,從馬背跳到地上,不由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伸腰,然後笑著對那前來牽馬的軍士說道,“拉克申,今日我這匹追星跑了八十多公裏,你可要找個水美草肥的地方,讓它好吃好喝好歇息著。”那披著羊皮胄甲,快步上前的軍士,一邊接過韁繩,輕輕地捋著這匹被悟虛稱為追星馬兒的鬃毛,一邊用*的聲音說道,“上師放心,俺拉克申那次不是選最美的水最肥的草。”悟虛哈哈大笑,抬手拍著拉克申的肩旁,說道,“蒙古漢子都是愛馬之人。你拉克申是蒙古漢子中的漢子,更是愛馬之人。待會,我請你喝一杯。”拉克申頓時眉開眼笑,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胸,深深地朝著悟虛一鞠躬,抬起身卻看到悟虛已經飄然遠去。


    不遠處,一名裹著袍子的宮女,端著一盆醃製的犛牛,站在那裏,見拉克申手牽駿馬哼著歌兒,嗤嗤笑,“拉克申,想不到慧明上師待你如此客氣,還邀請你喝酒。真是好福氣。”拉克申似乎和這名宮女比較熟悉,轉身牽著馬繞過去,“可不是麽,長生天眷顧,慧明上師是世外高人,修成*界之後,對我們這些下等的粗人也是慈悲為懷。”說完之後,又盯著她看了看,這名宮女身材高大氣色紅潤,敞口的袍子領露出一小塊脂若羊羔的胸脯,嘿嘿笑,“森敦格梅,要不今晚喝酒的時候你也抽空過來,上師說不定就傳授你無上歡喜*呢。”那被喚作森敦格梅的宮女,聽得拉克申調笑之語,狠狠得瞪了他一眼,嗔怒地皺眉罵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拉克申,你就是個偷吃小羊羔還豎大尾巴的白眼狼。”說完,紅著臉,轉身離去。拉克申哈哈大笑,也不還嘴,牽著馬兒,哼起剛才的小調,在空中甩打著響鞭,往那河邊樹林走去。


    卻說悟虛下馬,和拉克申說完話之後,漫步走到河邊,隨手折了一枝柳條,垂入微微湍急的流水,驚得正要躍出水麵魚兒,一個鯉魚翻身,急急潛走,隻留下水花朵朵。悟虛也不在意,一邊拖著垂在河中的柳條,隨意撥動,一邊沿著岸邊走走停停,時而遠眺對麵巍峨群山,時而撥弄野外花花草草。時有軍士、宮女碰到自己,躬身行禮,悟虛都是毫無架子,揮揮手,麵帶微笑,頷首示意,心中默念道:“驢友們,你們好,你們幸苦啦。今天晚上烤什麽肉,做什麽茶,喝什麽酒?”遇到熟悉的,叫得上名字的,悟虛也會像方才和拉克申說笑一樣,寒暄幾句,閑聊幾句。


    忽然,宿營之處傳來喧嘩之聲,仔細一聽,似乎有嗬斥聲,以及皮鞭聲,還有漢人的慘叫聲。悟虛攔住一名剛剛從宿營地走到河邊的宮女,“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可知道?”這名宮女正是森敦格梅,見得悟虛急急問話,忙放下手中的肉盆,伏地答道,“奴婢森敦格梅,是拉克申的族人,平素在宮中伺候伯顏娘娘起居,此次是奉娘娘之命,隨行伺候三皇子殿下的。剛才將洗好的醃肉端進營中的時候,似乎看見抓了一個南人,被捆在一根木柱上,格桑忽上師似乎正在那裏發火呢。”悟虛閉著眼睛,側著身子,不去看這名宮女伏地行禮,忍住她前麵的嘮叨,待聽聞有南人被格桑忽抓到營中,睜眼對著森敦格梅說道,“你快快起來。不必拘禮。”森敦格梅做足了禮節,聽聞悟虛如此說道,便也不再矯情,站起身來,琢磨著悟虛似乎很在意這件事,又迴道,“奴婢遠遠經過的時候,好像聽得格桑上師罵那南人不知好歹。具體緣由卻是不知。”悟虛聽完,一個閃身,騰空飛向宿營地。


    片刻之間,便看到已經紮好的簡易營門口的一根木樁上,綁著一名五十左右的老人,身著單薄,骨瘦如柴,渾身上下血跡斑斑,那格桑忽此刻正拿著一根牛皮鞭子,厲聲喝道,“三皇子駕臨,爾等村民不知供奉,還百般推諉,著實可恨,著實該打。”那名老者,披頭散發,目光渙散,似乎隨時都要暈死過去,強自掙紮著,發出低低的哀鳴,“上師息怒,上師饒命。”


    正所謂流星駿馬躍山河,驢友元人映篝火。


    漫漫旅途美酒醉,低低哀鳴誰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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