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悲哀地閉上了眼睛,不說了!她在昏迷中是那樣渴望著人間,清醒之後卻又覺得人間是這麽痛苦!欺騙,人間到處都是欺騙,連楚老師都在欺騙我!為什麽?楚老師,我知道“媽媽”早就對你說了那樣的話,你為什麽直到現在還在欺騙我?哦,我明白,是因為愛,你想在虛構的想象中延續我們的愛,可是,你和我心裏都清楚,很難延續了,很難!如果我有一顆健康的心髒,如果我還在燕園,現在已經上三年級了,我們之間的秘密隻要再保持兩年,我就畢業了,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了——像媽媽所期望的那樣,到那時,就誰也不能阻止我們相愛了,我決不會留戀這個家,我有力量飛出去,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去尋找屬於我們的一片淨土!但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我這顆心已經破碎了,這具軀殼已經疲憊不堪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命運為我規定了的終點:毀滅,一切都毀滅!


    淚水從她那長長的睫毛下麵湧流出來,晶瑩的淚珠流過麵頰,流進嘴角,她蠕動著嘴唇,吞咽著自己的淚。


    “新月,你別難過啊……”楚雁潮伸出手去,給她擦去腮邊的淚痕,“你會好的,大夫說了,一定會好的!等到了春天……”


    “春天……”新月喃喃地說,“到了春天,我們的書該印出來了!”


    楚雁潮的心髒猛地緊縮!新月還在等著那本書,他該怎麽對她說呢?


    “是的,”他隻能這樣說,“到了春天,就印出來了……”


    這是謊言嗎?是,也不是。這是楚雁潮和新月共同的真誠願望,人總不能連願望也不允許有啊!


    新月的嘴唇懦動著,她想說:我還能看到嗎?可是,說出來的卻是:“嗯,我等著……”並且極力做出一個微笑,她不願意讓他難過,他也需要安慰。他說過:“愛情,就是奉獻,就是給予。”他向新月奉獻的、給予的已經太多了,新月迴贈她什麽呢?可惜,新月一無所有,隻能給他一點兒安慰,讓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新月都深信不疑;讓他相信,為了他,新月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雖然活得是這樣艱難,每活一天都要忍受精神和**的雙重折磨!


    楚雁潮看著她那笑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把難言的痛苦都咽在自己心裏。他撫著她的手,這隻手雖然蒼白無力,但是腕子上的動脈還在跳動,每一次跳動都傳到他的心中。


    盧大夫從隔壁房間走過來,仔細察看了新月之後,吩咐護士給她注射。楚雁潮扶著新月的手,看著針頭插進那蒼白的皮膚,看著藥水一點點地注入她的體內,虔誠地期望它能夠發揮神奇的力量,讓新月迅速地好起來。其實,這隻是一針普通的鎮靜劑,它可以擴張外周血管、減少迴心血流量、減輕唿吸困難,同時,可以使病人安靜、睡眠。現在,如果新月的情緒過分激動,對治療是極為不利的,盧大夫隻好用藥物切斷了這一對情侶的交談。


    藥物發揮了作用,新月漸漸地睡著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盧大夫,她現在的情況怎麽樣?”楚雁潮從病床邊站起來,心懷忐忑地望著盧大夫,他急於得到確切的答案,“希望您能夠如實告訴我,不管前麵有什麽危險,我都應該知道!”


    盧大夫沒有滿足他這個願望。一年多以前,當楚雁潮冒昧地闖進盧大夫的辦公室時,盧大夫並沒有向他隱瞞關於新月的一切,因為那時他在她的眼中隻是一名教師,她有必要把他的學生的情況如實告訴他。此後的許多次接觸中,她越來越感到這位教師起著比家長還重要的作用,她需要他的配合,他的話、他的情感對於新月的情緒甚至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盧大夫非常信任他,依賴他,為了挽救一個生命,他們不知不覺地攜起了手,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對待朋友,應該真誠。但正因為他是朋友,盧大夫才不得不有所顧慮了!年過半百的盧大夫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有過純真的初戀和熾熱的癡情,她知道,戀人的心是最脆弱的,經不起致命的打擊;她知道,楚雁潮的存在幾乎是新月生命的象征,像茫茫大海中航船賴以前進的燈塔,如果這燈塔黯淡了,微弱了,熄滅了,船就要覆沒了!為了新月,她必須保護這燈塔……


    “目前的情況還好,還好……”她這樣迴答他,“楚老師,你要把情緒安定下來,不要過分緊張!”


    實際上,通過一係列的測試,她對於新月的情況了如指掌,她那雙科學工作者的眼睛仿佛穿透肌膚看到了一切:由於二頭瓣狹窄逐漸加重,左心房壓力越來越大,繼續擴張和肥厚,超過了代償極限而使左心房功能衰竭,引起肺靜脈壓和肺毛細血管壓升高,肺毛細血管擴張、瘀血,血漿和紅細胞滲入肺泡腔,造成肺水腫;同時,由於二尖瓣閉鎖不全的病變加重,收縮期左心房壓力增高,也引起肺瘀血和唿吸困難,肺動脈高壓導致右心功能不全;而心房的顫動又極易促成血栓,血栓脫落後沿體循環播散便會造成栓塞現象,隨時可能發生失語、失明、偏癱,甚至死亡!……這些,她能都告訴楚雁潮嗎?仁愛之心壓倒了科學家的冷峻,她現在希望楚雁潮和新月一樣,不要管前麵是什麽,隻能頑強地、不顧一切地向前闖,協助醫生,和死神爭奪時間!


    “博雅”宅裏,送走了老姑媽,全家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但是,韓子奇心裏牽掛著女兒,要和天星一起立即返迴醫院去。


    “他爸!”韓太太攔住他,“你的身子可比誰都當緊,這一天一夜都累成什麽樣兒了?”


    韓子奇默不做聲,隻顧往外走。


    “爸爸,您別去了,有我一個人就行了!”天星說。


    韓子奇連理都不理,隻顧走。


    “爸爸!”陳淑彥追上來說,“讓我跟他去吧?”


    韓子奇停住腳步,憂鬱地看了兒媳一眼。


    “你怎麽能去?”韓太太慌忙攔住她,“你這麽重的身子,要是萬一有個閃失……”


    陳淑彥茫然地站住了,兩串淚珠滾落下來,在韓家最艱難的時刻,她卻不能盡力了,她現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護的不是她陳淑彥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兒,即使她把自己當做生育的機器,也必須完成身負的使命!


    “你迴去吧!”天星梗著脖子對妻子說了一句,就轉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這個家裏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著的,還有沒出世的,他都得愛,用他那失去了愛的心去愛一切人!


    天星攙扶著父親走了,韓子奇佝倭著腰,*著兒子的支撐力量艱難地往前走,腳下磕磕絆絆,這條走了幾十年的路,似乎越來越不平了。


    天上飄起了雪花,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落在他們麵前的路上……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路麵,覆蓋了房舍的瓦頂,覆蓋了“博雅”宅院中的雨路和泥地。廊子前頭的海棠和石榴,片葉不留的枝條上綴滿了雪團,像是兩樹怒放的白梅。


    陳淑彥流著眼淚在廚房做好了晚飯,老姑媽生前未竟的這項使命現在傳給她了。在最後的日子裏,老姑媽自己把著齋,仍然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全家的吃喝,現在她走了,知感主,讓她死在神聖的齋月裏,功德圓滿地見真主去了。


    盡管家裏遭了不幸,韓太太在為姑媽的喪事操勞的時候,還在嚴守著戒齋的主命。她忍著饑渴,滴水不沾,粒米不進,連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觀邪,口不道邪,耳不聽邪,腦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來了,下雪天看不見太陽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盞高掛的紅燈,向附近的穆斯林報告精確的開齋時間,一直等到紅燈亮了,韓太太才和兒媳婦一起吃飯。


    按照規定,孕婦是不必把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婦女都可以不把齋,但自從出了事兒,韓家的人誰都沒顧上吃飯!


    “媽,”陳淑彥停下筷子說,“我還是得上醫院去!爸爸和天星都還餓著肚子呢,也得給新月送點兒吃的,不知道她……”


    “唉!”韓太太歎了口氣,“那……我去吧,你看著家!”


    “我怎麽能讓您去呢?媽,您年紀大了,天又下著雪,我不放心,還是我去吧!”陳淑彥堅持說。


    韓太太沒法兒再攔她了,趕緊收拾飯盒,準備帶的東西,又千叮嚀萬囑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別摔著、碰著……”


    “我知道,知道……”


    陳淑彥踏著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經飛向新月身邊。六年的同窗,兩年的姑嫂,她們親密得如同姐妹,在這個時刻,她怎麽能不去守著新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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