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韓子奇一覺醒來,發現西廂房窗口那早已熄滅的燈光現在竟然又在亮著,就走出上房,來到西廂廊下,輕輕地問裏邊:“新月,淑彥,你們怎麽還不睡?別熬夜,千萬別熬夜!”


    裏邊燈光亮著,卻沒有人應聲。


    韓子奇不安了,臉上冒出一層冷汗,擔心會出現不測!他的心怦怦地跳,推開門走進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手*在枕邊,拿著展開的譯文手稿《鑄劍》。


    韓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輕輕地把稿子從女兒手中抽出來,關上了台燈,然後走出西廂房,迴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睡意全無,迫不及待地打開書桌上的台燈,攤開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學者的譯著,韓子奇繼女兒之後,極有興致地做第二個讀者。


    春華秋實,廊子前的石榴熟了。這棵石榴樹,今年結果特別密,長得特別大,霜降之後,青銅色的石榴皮脹得裂開了,露出一顆顆寶石似的籽兒。“榴開百子”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兆頭,天星和陳淑彥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媽已在灑掃庭除。她懷著滿心的喜悅,盡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職責,自從她來到“博雅”宅,二十五年來,還是頭一次操持喜事兒。她不是為自己喜,這位六十歲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喜事兒可辦了,她那親生兒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這麽大了,也該娶媳婦了,當媽的卻沒有這個份兒。不,姑媽在這個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馬家的傷心事兒,她把梁家、韓家當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長大的天星當成自己的兒子了,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陳淑彥把她和韓太太一樣都看成“婆婆”了,她為此激動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還早,做完了晨禮,把廚房裏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籬、鍋、碗、瓢、勺都歸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掃院子了,其實,那也已在昨天就掃得幹幹淨淨了,再掃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興啊!


    書房兼臥室裏,韓子奇也已經穿戴齊整,一身藏青色呢製服,呢帽,穿慣了的布鞋也換上了皮鞋,還仔仔細細地刮了臉,顯得年輕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讓帽沿遮住額頭上那塊傷疤,在這大喜的日子裏,他不願意讓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讓喜氣把晦氣衝得幹幹淨淨!


    西廂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畢的新月,她穿著咖啡色上衣,黑色長褲,都燙得筆挺,腳上的黑皮鞋擦得鋥亮。


    “新月,天兒還早,你還不多睡會兒?”姑媽跟她說,滿臉的笑容。


    “今天是什麽日子?我怎麽還能睡得著呢!”新月笑著說,伸手就去搶姑媽手中的掃帚。


    “去,去,哪能讓你掃?”姑媽推開她的手,“累壞了你,可怎麽著?你歇著,好好兒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觀哪!”新月說著,就奔東廂房去,敲著窗戶喊,“哎,新郎官兒,快起來嘍!”


    裏麵傳出天星甕聲甕氣的聲音:“我還困著呢……”


    新月快活地擂著窗欞,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還困?快起來吧,我給你賀喜了!”


    天星慢騰騰地下了床,開開門,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來,就折騰我……”


    韓太太笑盈盈地從上房廊下走過來,伸手揪著兒子的耳朵:“新鮮!不折騰你,折騰誰呀?瞧你這個德性!兒啊,從今兒起,你可就真成了個男子漢了!還不快點兒漱口、洗臉,把新衣裳換上!”韓太太嘴裏毗兒著兒子,可每個字兒都是那麽甜!


    “快點兒吧,”新月催著哥哥說,“待會兒我負責好好兒地打扮打扮你!”


    這時,韓子奇從上房裏拿著一疊“喜”字出來,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來貼!”


    “好!讓你姑媽打點兒糨子,咱把它貼到門上去!”韓子奇笑眯眯地對女兒說。


    大紅“喜”字貼上去了,上房,東、西廂房,垂華門,倒座南房、廚房,所有的門上都貼上了,韓子奇要進門見喜,出門見喜,抬頭見喜,讓“博雅”宅滿院是喜。最後到了大門外,韓子奇不去覆蓋“玉魔”老人的遺墨,在大門兩旁的門臉兒貼上一對鬥大的“喜”字,又踩著凳子,在門媚上貼上了一大排“喜”字,連成了一串。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貼法兒,是韓子奇貼糊塗了嗎?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氣盈門;心中的悲太多了,願從今以後,都換成喜!


    阿訇請來了,是韓家的“門頭師傅”——婚喪嫁娶時節固定前來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揚頓挫的優美音韻,高誦“平安經”,這是婚禮的第一項儀式: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闔府平安,穆斯林永遠不忘祖先。


    韓太太虔誠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輩子清苦,為玉而生,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無能,在貧病中早早地結束了生命。他們在世的時候,沒有享過一天的榮華富貴,沒有料到奇珍齋會有日後的複興和鼎盛。如今,奇珍齋雖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後代還在,父母生前見都沒見過的滿室的藏玉還在,藏在這座父母沒有住過的“博雅”宅裏。現在,“玉器梁”的子孫又長起來了,天星要成家立業了,子子孫孫將在這裏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輩亡人報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禮,那是災難中的婚禮,一貧如洗的婚禮,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那時她什麽都沒有,梁家的女兒,兩手空空地嫁給了韓子奇,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門兒女婿!這些往事,韓太太從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們的姑媽,都不讓他們知道,但她自己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她的傷痛,她的恥辱,她的遺憾。正因為如此,幾十年來她從不去參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兒,“隨份子”,隨就隨吧;送禮,送就送吧,她打發別人去,自己不去,她不願意把自己那連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禮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想起終身大事的遺憾,還和年輕時候一樣動心,不禁潸然淚下!幾十年來,她一直懷著強烈的願望,要把這個遺憾補上,當然不是補在自己身上,而是補在兒子身上,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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