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迴科倫坡港,開船的汽笛已經拉響了。大胡子船長看著這三位飛跑著上船的客人,跟他們開了個玩笑:“如果你們晚到一分鍾,就被扔在錫蘭了!”


    韓子奇卻似乎一點兒也不後悔這次冒險,迴答說:“如果船上沒有我的東西,我真願意到此為止呢!”


    船繼續向前航行,沿著印度半島的南部邊緣向北,經過孟買又左轉向西,進入阿拉伯海。


    夜深沉,黑色的浪濤載著一葉孤舟、載著人們各自不同的希冀和抑鬱,載著不可知的關於未來的夢幻,向天涯走去。


    艙裏一片沉寂,韓子奇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輕輕地走出艙門,來到空蕩蕩的甲板上,手扶著欄杆,看那黑色的海水在船舷旁邊翻騰,忽而湧起雪浪,忽而又把泡沫擊得粉碎,拉成一條條藕斷絲連的網線,像大理石的紋路,變幻無窮。偶然從波浪裏跳出一串串飛魚,展著像翅膀似的長鰭,“潑喇喇”畫出優美的弧線,像海的精靈,在月光下轉瞬即逝。抬頭看天上,一彎新月像一隻玉玦,滿天星鬥如同撒滿了珍珠。海上的天空,沒有風沙,沒有煙塵,好似一塊巨大的墨玉,晶瑩,幽深,仿佛高不可測,又仿佛伸手可以觸摸,一塵不染的星月,比在陸地上空更貼近人間。


    望著靜穆的星月,望著天際隱隱可見的阿拉伯半島的淡影,他想起了五百年前中國人的聲勢浩大的航行。三保太監鄭和的船隊正是沿著這條海上航線,乘風破浪,跨過小半個地球,將中國文明和友誼傳布天下;如今,他的不肖子孫卻乘坐著外國的輪船倉皇出逃。曆史無意嘲弄人,人卻不得不直麵無情的曆史!


    他又想起了另一個人,身無分文走天下的吐羅耶定巴巴。十八年前,他追隨著祖先的蹤跡走去了,朝著聖地麥加!他那老邁的身軀,穿著草鞋的雙腳,將怎樣走完這茫茫征途?他現在在哪裏啊?


    船繞過南也門的尖角,駛進了狹長的紅海,撫著右舷看去,就是沙特阿拉伯了。沙特阿拉伯,這片燥熱、貧瘠的土地,大部分麵積被灼熱的砂礫覆蓋,也沒有秀麗的風景,也沒有繁華的都市,甚至全境沒有一片湖泊,沒有一條河流,但是,這裏卻誕生了一個偉大的人,全世界穆斯林心目中的聖人穆罕默德,他在公元七世紀初創立的伊斯蘭教,以極大的感召力統一了他的國家,並且風靡全世界,成為世界第二大宗教,信徒人數達數億計,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一千三百多年以來,麥加一直是穆斯林日夜朝拜的聖地,幹燥的麥加湧流著汩汩不絕的“讚穆讚穆”泉,啊,“讚穆讚穆”,這正是韓子奇的愛子天星的經名!


    船達吉達港,正是太陽平西、穆斯林做哺禮的時刻,滿天紅霞映在紅海上,天上人間是一個金子做成的世界,宣禮的聲音響起來,港口上的一切工作人員都放下了忙碌的事務,匆匆地撫摩著地麵沙土以“代淨”,然後朝著東方虔誠地禮拜。現在,麥加是在他們的東方了,穆斯林總是從自己所處的地分辨認麥加的方向。一股奇特的魅力把韓子奇和梁冰玉召上岸去,望著夕陽中清真寺金色的尖頂,他們默默地肅立,誦讀著前輩人傳下來的清真言。十八年來,韓子奇已經把吐羅耶定巴巴傳授的拜功荒疏了,一直在學校讀書的玉兒則從沒有和母親、姐姐那樣一日五拜,此刻,也許他們的姿勢不合乎經典,但是,他們卻感到一股震懾靈魂的電流傳遍全身……韓子奇麻木了,他覺得吐羅耶定巴巴正在一個無法追尋的地方召喚著他,期待著他!


    吉達港距離麥加還有三百公裏的路程,他不可能前去了,何況現在也不是朝覲的時節。當天夜裏,“海豹”號又載著他繼續前進了。主賜福給您,吐羅耶定巴巴!如果您還活著,您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如果您已經“無常”,也一定進入了神聖的天園!我走了,也許會讓您傷心失望,您的易卜拉欣沒有跟著您把路走到底,這十八年來,我被心中的另一個神靈所主宰,成了玉的奴仆!


    漫長而艱難的航程還在繼續,“海豹”號不知疲倦地向前駛去,穿過平靜而荒涼的蘇伊士運河,穿過由眾多的活火山環抱的地中海,穿過西歐的“生命線”直布羅陀海峽,進入浩瀚的大西洋,轉而向北,船尾的“米”字旗在英吉利海峽的撲麵涼風中歡快地飄舞,大不列顛島終於遙遙在望了。


    “到家了!到家了!”沙蒙·亨特興奮地喊著,拉著他的朋友走上甲板,手舞足蹈地指點著,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的祖國。“海豹”號響起悠長的汽笛,緩緩駛進泰晤士河滾滾的濁流,倫敦的塔橋向兩側升起,為遠道歸來的遊子敞開家門,薄薄的晨霧中,挺立著威斯敏斯特教堂七十米高的尖頂,雄渾深沉的鍾聲響了,這是作為全世界標準時間的格林威治鍾聲!倫敦,零度子午線貫穿的地方,地球的起點,世界時間的起點!


    身穿中國長衫的韓子奇,默默地隨著沙蒙·亨特,踏上這陌生國度的土地,霧中的倫敦,使他不辨東西,恍若置身於夢幻之中。摩肩接踵的英國人向這兩個與眾不同的東方人投去好奇的目光,他突然意識到,在這裏已經很難看到自己的同類了。但他不願意在大庭廣眾之間顯露自己的惶惑,故意做出輕鬆的樣子,問玉兒:“怎麽樣?你終於如願以償了!”


    玉兒卻沒迴答他,伸手拉著他的袖子,羞答答地跟在後麵,像個初次進城的鄉下姑娘,沒有在船上那麽談笑自如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韓子奇小聲問她。


    “不是,”玉兒眼睛紅紅的,“我……想北平!”


    韓子奇頓時覺得全身都鬆懈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既然這樣,又何必要來呢?”


    亨特一家以極大的熱情迎接中國來的客人,當然不會像亨特所說的那樣像歡迎女王似的熱烈,卻也已經驚動了全家——其實,他們全家加上亨特也隻有三個人。


    亨特太太,一位挺“富態”的中國婦人,年紀約摸四十五六歲,胖墩墩的,穿著一條肥大的長裙,身材確顯得矮一些,但並不像亨特形容得那麽“平庸”——也許是他在中國學會了自謙。亨特太太的膚色淺褐,柳眉杏眼,眉弓略高,一眼可以看出是中國閩、粵一帶的血統。她匆匆地跑出門來,望著遠道歸來的丈夫,驚喜地叫著:“噢,上帝,你總算迴來了,沒有死在袁世凱的手裏!”她對中國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袁世凱已死了二十年,現在中國的戰爭和他沒有什麽瓜葛了。


    “爸爸!”年輕的小亨特搶在媽媽的前邊,勾著沙蒙·亨特的脖子,“為什麽不打個電報?我好去接您!”


    “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天到家!”老亨特慈愛地笑著,對兒子和太太說,“這就是我尊貴的朋友……”


    小亨特快活地嚷著,說的是不太熟練的中國話:“我知道,一定是韓太太和韓先生!”


    玉兒的臉紅了。


    韓子奇連忙解釋:“不,這是我的師妹梁冰玉……”


    “師妹?什麽是師妹?”小亨特仍然聽不明白。


    “是韓先生師傅的女兒,同時也是韓太太的妹妹,”沙蒙·亨特隻好這樣詳細解釋,並且埋怨兒子,“你莽莽撞撞地,弄錯了,應該向梁小姐道歉!”


    “很抱歉,梁小姐,韓先生!我父親的信裏沒有說清楚,”小亨特並不覺得尷尬,還是那樣談笑自如,“不過我是衷心歡迎你們的,特別是這位美麗的小姐,上帝可以做證!”


    他熱情地向玉兒伸出手去,玉兒勉強地和他握了一下,這個白皮膚、高鼻梁、黑頭發、黑眼睛的小夥子,第一次見麵卻沒有使她感到親切。


    “我叫奧立佛,”他又殷勤地和韓子奇握手,“歡迎您,中國的‘玉王’!”


    一聲“玉王”,使韓子奇心中一震,剛才的小小的不愉快立即被抵消了,他突然感到經過兩個多月海上旅行之後的一絲快慰。


    亨特太太這才插上嘴和客人說話:“請進去吧,韓先生、梁小姐!”


    韓子奇覺得她的口音有些耳熟:“亨特太太的府上是……?”


    “祖籍漳州,”亨特太太說,“不過我是出生在倫敦的,從來也沒有迴過老家,中國字認得也不多,隻是小時候跟父母學說一點國語……”


    “您的國語還是帶閩南口音啊!敝鄉原是泉州,我們還是鄉親呢!”


    “是嗎?那就是我‘娘家’的人啦!”


    這意外的同鄉之誼,使亨特太太和韓子奇都喚起對故鄉的深切情感,“請坐,請坐,家鄉人!”亨特太太格外興奮。


    亨特家的客廳是個中、西參半的“混血兒”:西式的大壁爐、枝形吊燈和維多利亞時代的沙發,與明式的硬木桌椅、百寶格硬木櫃並存,很像沙蒙·亨特在北平的住所。韓子奇和玉兒坐在硬木椅上,覺得還有幾分像在中國。亨特太太捧上茶來,竟也是中國的青花瓷蓋碗兒,韓子奇端起來,親切地抿了一口,裏麵泡的是福建的“鐵觀音”,勁兒夠大的!


    亨特太太湊過來,端詳著他碗裏水麵上漂浮的茶葉,韓子奇以為她看出來了客人對茶的不習慣,便禮貌地說:“謝謝,很好!”


    亨特太太細看了一陣,說:“是很好,您看,這茶葉正好組成一個‘5’字,你們的到來大吉大利啊!”


    韓子奇莫名其妙,沙蒙·亨特笑著說:“她在給你們算命呢!恐怕她搞的這種名堂,是中國古代用著草占卜的巫術在西方的變種!”


    韓子奇笑了,玉兒也忍不住笑起來,這是她自從踏上英國的土地第一次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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