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奇不言語,把手裏的筷子顛過來倒過去地擺弄,心裏七上八下。


    “哼,守財奴!”玉兒撇撇嘴,就要迴自己的房裏去。


    “你迴來!”韓太太厲聲說,“玉兒,別以為你大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要是沒有你哥,咱們這個家早就散了架子了,還能供你念書,上大學?這個家,是他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的,是他的血汗掙的!你如今連他都敢罵了,反了你!”


    玉兒站住了:“我可沒說奇哥哥,你別給我們‘拴對兒’!我說的是你,守財奴,守財奴!抱著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財的守財奴!”


    韓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著鼻子上臉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點兒對不起你?”


    韓子奇心煩意亂,一怒之下把麵碗扔在地上:“吵什麽?吵什麽?”


    天星被大人的爭吵嚇得“哇”地哭起來,姑媽“嗷嗷”地哄著他,卻不知該勸誰才好,急得團團轉:“瞧瞧,這是怎麽個話兒說的……”


    夜深了。這是一個陰沉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春天的大風在昏天黑地之間抖著威風,卷著落花和塵沙,打得窗紙嘩嘩響。


    東廂房裏,姑媽摟著天星睡著了,隻有在睡夢中,她才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還是那麽壯實,那麽安分,臉上掛著讓妻子心裏踏實的笑容。她問他:“你到哪兒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嗎?折磨你了嗎?”他笑笑說:“他們抓我到日本國給他們幹活兒,還沒等開船,我就偷偷地跑出來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我們爺兒倆到處找你啊,哪兒想到你住在這麽體麵的地方?柱子,快叫媽,這是你媽!”她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裏還領著個小小子兒呢,這麽大了?我的柱子這麽大了?“柱子,媽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緊緊地摟在懷裏,沉浸於人間最美好的天倫之樂……熟睡中,手還在下意識地拍撫著天星。


    西廂房裏,還亮著昏黃的煤油燈光。玉兒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說,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這裏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隻有大風,刮得塵土飛揚,叫人心裏沒著沒落。可憐北平的花兒,還要苦苦爭春,搶著時令開放,在幹燥的空氣裏,沒有一點兒水靈氣兒,像無家的孤兒似的。一陣風吹來,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聽著窗紙嘩嘩地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忽然想起院子裏的海棠,猜想那一樹殘花在大風裏掙紮,心中無限傷感,不正是亂世滄亡的女詞人李清照筆下的意境嗎?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綠肥紅瘦”,易安居士把花兒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說盡了!她從床上翻身起來,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妝台前,鏡子裏映出了她自己的臉,她竟然覺得不認識了,那麽蒼白,那麽消瘦,那麽淒苦!那是李清照,還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覽玉盛會”上,你還容光煥發,怎麽現在變得這麽可憐、可歎?啊,你的煩惱、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沒人可以訴說!


    她不忍再看鏡子裏的自己,懨懨地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那盞昏黃的孤燈。啊,這燈太暗了,像陰霾籠罩著人,壓迫著人,讓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燈撚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燈旁邊,書桌上堆著一些過時的書報,她懶懶地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又幾乎像什麽都沒有看見。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簾,上麵還被她用紅鉛筆畫了一片斷斷續續的線。那是蔣委員長的文章:今天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是隨波逐流和無動於衷。……我們的官員偽善、貪婪、腐化;我們的人民一盤散沙,對國家的利益漠不關心;我們的青年墮落,不負責任;我們的成年人有惡習,愚昧無知。富人窮奢極欲,而窮人則地位低下,肮髒,在黑暗中摸索。這一切使權威和紀律完全失效,結果引起社會動亂,反過來使我們在自然災害和外國侵略麵前束手無策。


    唉!玉兒拿起桌上的紅鉛筆,在旁邊的空白上畫著一連串的驚歎號和問號,發出無聲的歎息。這就是委員長眼中的中國人,可是,人們還不自知呢!曆史又要重複北宋淪亡的時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樣落荒而逃,還能做些什麽呢?可憐,愚昧無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樣愛你、愛這個家,你眼裏隻認得錢!


    上房的臥室裏,也亮著燈,韓子奇夫妻兩個相對無寐,還在說著白天吵得不亦樂乎的話題。


    “你別跟玉兒一般見識,都是我把她寵成了這個樣兒。爸爸‘無常’得早,媽又沒能耐,玉兒起小兒就跟個‘耶梯目’(孤兒)似的。我比她大八歲,她在我跟前兒就跟在媽跟前似的,由著性兒地撒嬌兒,想說什麽說什麽。如今媽也沒了,玉兒還沒聘個人家兒,就得*我、*你,她有什麽錯處,你甭往心裏去!”韓太太傍晚對玉兒發了半天的火,現在又心疼妹妹了,反過來開導韓子奇。韓子奇和玉兒雖說是兄妹,可畢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根本沒把這當迴事兒!”韓子奇說,“我進這個家的時候,她剛三歲,眼瞅著她長大的,就跟我的親妹妹一樣。記得師傅‘無常’的時候,正是頭著八月節,我還答應帶你們去逛頤和園、照相呢!到現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沒帶你們去成,心裏還覺得對不起她呢,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咳!這麽點兒事兒你還記著?這算什麽?頤和園她自個兒不知道逛了多少迴了呢,現如今又想逛外國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國逛嗅,”韓子奇抑鬱地說,“燕大裏頭,什麽消息都能得著,讀書人的見識寬,她說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麽道理啊?”韓太太翻身轉過臉去,“一個黃毛丫頭說的話你也當真?我瞅著,她非得把這個家都拆了才踏實呢!我們為這個家,十幾年就跟拉磨驢似的,容易嗎?”


    “唉,人哪!有一口氣兒就掙啊,掙啊,沒命地掙錢,掙了錢又怎麽樣呢?人成了錢的奴隸,就把什麽都忘了!等到老了,迴想這一輩子是怎麽過來的?咦,什麽趣味也沒有,好像到人世上來走一遭,就是來當一頭馱錢的驢!”


    “瞧你說的,你這是讓錢燒的!錢是人的血脈,沒有錢,人就寸步難行,我可真是窮怕了!當初要是有錢,咱倆能那麽樣窮湊慘地成了親?連四個‘窩脖兒’都沒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韓太太說起往事,忍不住自憐自歎,過去的歲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會兒,瞅瞅這會兒,我知足著呢!要是沒有錢,你能供玉兒上大學?能買下這房子?還能買下那麽多值錢的玉?”


    這後又點到了韓子奇的心病上,他煩躁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玉是我的遲累!要是沒有它們,我還怕什麽?哪兒也不想去了!”


    “嫌遲累,你不會賣了哇?”


    “賣?我哪兒能賣啊?”


    “不賣,留著不當吃,不當喝,還得擔驚受怕的,倒不如賣了錢,揣在腰裏踏實!那個洋人不是喜歡你這些東西嗎,幹脆都賣給他得了!”


    “咳,你呀!”韓子奇連連感歎,生長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卻根本不能理解他!“這些東西,是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一件兒一件兒地買到手的,我怎麽能賣呢?這是我的命!要是沒有這些玉,我活著都覺得沒有趣味了!這……連你都不明白嗎?”


    “不明白!”韓太太幹脆迴答,“我們梁家祖輩就是小門小戶、小本生意,沒有閑玩兒的痛,隻知道能賣錢的才是好東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輩子做了那麽多的玉器,不都賣錢養家了嗎?也沒給兒女留下一件玩玩兒!到了你這一輩兒,譜兒比誰都大了,擱著好東西不賣,等著它們給你下金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穆斯林的葬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霍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霍達並收藏穆斯林的葬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