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燕園,春意正濃。清明時節的迷濛煙雨,浸潤了蒼莽秀麗的勺園、蔚秀園、鏡春園、朗潤園、承澤園和環抱著未名湖的淑春園;起伏的崗巒,蜿蜒的湖岸,鋪上了一層碧綠的絨毯;挺拔的白楊,炯娜的垂柳,龍鍾的國槐,娟秀的銀杏,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裝;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掩映在綠陰叢中;小橋流水,曲徑飛花,紅桃白李,豔紫的丁香、藤蘿,嫩黃的迎春……


    楚雁潮已經在寒假裏譯完了魯迅的《奔月》,幾經修改,才算定了稿。接著又趕譯了《理水》和《采薇》,開學之前有了一個草稿,還沒有來得及推敲,他想幹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編》中的八個短篇都譯出來,然後再從頭做一番通盤的加工、潤色。於是又動手澤《鑄劍》,但是開學之後,進展就大大地減慢了。他不但是一年級的英語教師,而且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他得對這十六個學生負責,就像他做學生時,嚴教授對他們這些孩子負責一樣。他從童年時期就學會了唱一首歌:“我們是祖國的花朵,老師是辛勤的園丁……”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懂得了“園丁”二字的含義。十六個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從全國千萬名競爭者中嚴格篩選出來的,是否都能夠成材,除了他們本人的天賦和勤奮,還要*他這名“園丁”!鬆上、施肥、澆水、滅蟲、修技、剪葉,需要他付出精力和時間,付出一片真情。他希望在五年之後,這十六名學生個個成材,不出一個廢品,這不僅僅是為了向國家輸送急需的外語人才,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他作為教師所具有的職業性的榮譽感,也是為了學生們自己。不然,他就會覺得對不起這些學生,對不起把子女的前途和命運托付給他這名“園丁”的家長。有一次,他在備齋門前看見花木班的師傅把一棵瘦弱的榆葉梅拔出來扔掉了,說:“這棵不行了,反正也長不大,拔了換一棵算了,省得它白白地爭旁邊的花兒的養分!”他看著心疼:它也是一棵樹,也有生長的權利,開花的權利,換一棵?誰能夠代替它啊?等那位師傅走了,他把這棵被命運拋棄的小樹撿了起來,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地上,冬去春來,現在也開花了。雖然開得瘦小,開得稀疏,但它畢竟沒有辜負春天,春天也沒辜負它,也許到了明年春天,它就開得更嬌豔了。這使他想起班上英語基礎最差的羅秀竹,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她已經跟上來了,並且雄心勃勃地宣稱要在二年級時爭取趕上拔尖兒的韓新月和謝秋思。而韓新月和謝秋思當然也不會原地踏步等著她趕上或者超過,她們不僅對功課抓得很緊,而且在課餘時間苦讀英文原版的文學名著。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慰。


    每天上午的四節英語課,對於楚雁潮的精力、體力都是很大的消耗。泛讀,精讀,分析課文,講解語法,練習口語,他一個人要供給十六棵小樹水分和營養,四節課下來他常常感到聲嘶力竭、疲憊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飯,他沿著湖邊小路往備齋走去,濛濛細雨中,岸上煙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把倦意驅散了。


    迴到他那小小的書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葉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綠葉,小小的花朵,掛著晶瑩的水珠,他似乎聽到了生命的歌唱。他迴過身來,小心地端下書架上的筆洗,為裏邊的巴西木換了清水。這段神奇的木樁上的綠葉已經蔥蘢一片了,並且在嫩莖的頂端鼓出了蓓蕾,準備開花了。


    現在,他在桌前坐下來,要伏案工作了。下午沒有英語課,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他是從來不午休的,從現在開始,他將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飯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剛剛帶迴來兩個饅頭。他翻開桌上的《魯迅全集》。一翻到《鑄劍》,他的心便即刻沉了進去,麵對那純青、透明、寒光閃閃的寶劍,他感到如臨神聖。魯迅的《鑄劍》,他本是在十多歲時就曾經讀過的,於將、莫邪鑄劍的故事,也早就從小人書中熟悉,但那種魅力卻不因熟讀而減退,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強烈。魯迅在小說裏著力寫的是眉間尺和那個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見的卻是那個未曾出場的父親於將,那個鑄了劍又死於劍的人。他應該是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呢?他給兒子留下了劍也留下了遺恨,留下了永難滿足的願望。兒子需要父親。眉間尺的心中有一個真切的父親嗎?也許僅僅憑母親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樣,從童年時代便無數次地測想自己的父親!唉,父親……


    也許,魯迅塑造那個“黑色人”就是要還給眉間尺一個父親?那是一個無形的人,隱沒在黑暗裏,聲音像鴟鴞,眼睛像兩點磷火……


    “你麽?你肯給我報仇麽,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唿來冤枉我。”


    “那麽,你問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汙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幹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裏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


    “但你為什麽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麽?”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麽,我怎麽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麽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竟是這樣一個隻有魯迅才寫得出的“父親”!


    楚雁潮肅然攤開稿紙,英文譯稿剛剛寫到眉間尺的頭顱墜落在地麵的青苔上,他把手裏的劍交給黑色人,“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這裏停住的,接下來他要譯的是: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哨響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


    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華,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讀《鑄劍》時,便驚駭地看見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後便再也難忘了。把這段文字轉換成英文並不難,但是要傳神地再現魯迅的風骨、魯迅的文采,卻也非易事。中國翻譯界的老前輩、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嚴複說過:“譯事三難:信、達文辭準確、通順、優美;趙景深則主張“寧錯而務順”;魯迅和趙景深針鋒相對,提出“寧信而不順”……這已是幾十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見翻譯之難!如今麵對的是魯迅的作品,要達到“寧信而不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信、達、雅”!楚雁潮手裏拿起的筆又放下了,他要費一番斟酌。


    “篤,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他迴答著,仍然在思索。


    來人是鄭曉京,穿著那身男式軍裝,走進來的時候刷刷地響,雷厲風行,手裏握著一卷文件似的東西,那神態使人聯想起電影裏的女電報員“報告首長”時的勁頭兒,不知是她骨子裏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有意要模仿。鄭曉京喜歡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戰士”模樣,這,大家也都習慣了。其實,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並不是扛槍打仗的,父親是部隊的政治幹部,母親是文工團的導演。


    “哦,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從書桌旁站起來。


    “楚老師,您在備課?”鄭曉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紙,匆匆一瞥,並不知道寫的是什麽,也沒有為打斷老師的工作而表歉意,就隻管說明她的來意,“我想跟您談談班上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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