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一些將要散去的看客,見韓子奇畢恭畢敬地攙著蒲老板來,便隨波逐流,複又跟著迴來。蒲綬昌昔日在玉器行裏的名氣、地位,人們不是不知道,韓子奇這麽尊重他,誰還敢冷落?認得的,不認得的,都上前拱拱手,問個好,蒲綬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不覺飄飄然起來,大模大樣兒地隨著韓子奇朝東廂房走去。眾人都跟在後頭,想聽聽這位行家對韓子奇的“覽玉盛會”有何高見。


    迎門便看見那副檻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蒲緩昌默讀了一遍,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哼,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心裏這麽想著,蒲綬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麵的橫披,看見“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韓子奇說:“子奇,你竟然敢稱‘王’啊?”


    韓子奇謙遜地笑笑:“我哪有這樣的膽子!這不過是朋友們的過譽之辭,希望我不要辜負梁師傅、蒲師傅的栽培,也不要斷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遺風,我想這也是一番好意。師傅如果覺得不妥,那就……”


    蒲綬昌當然不能讓他當眾取下來,聽他這樣解釋,也不好反駁,就寬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著吧,讓我們玉業同仁共勉!”其實他心裏想的是:千裏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換主人,焉知日後“玉王”的榮譽就不能易手嗎?他倒是想得很遠!


    韓子奇請蒲綬昌落座,吩咐玉兒沏茶,又連忙揀蒲綬昌愛聽的話說:“我知道師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個兒的買賣,是玉業同仁。子奇不才,但師傅的教誨永不敢忘啊!”


    蒲綬昌也就手兒送個人情:“我帶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了!當年亦清見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


    這時玉兒捧上茶來,蒲綬昌接過茶,看了玉兒一眼,感歎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經這麽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呢,這顆老友的心也總算放下了!”


    玉兒聽他這麽厚顏無恥地為自己貼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樣當麵揭人家的短,隻是溫和地笑笑說:“奇哥哥經常念叨您呢!蒲師伯今天肯來捧場,我們做晚輩的也覺得光彩!蒲師伯,就請您過目吧!”一個邀請的手勢,就把話題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點兒看完早點兒走,省得言多語失,再生出什麽枝節。


    蒲綬昌微笑著說:“好,好!”他本來就是來看玉的,現在,韓子奇和玉兒把麵子都給了他,該看看了。抿了一口茶,就從桌旁站起來,倒背著手,目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兒,確有些權威派頭。他不知道韓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陳列的,就先奔離他最近的、顏色也最惹眼的櫃子去了,其實這是整個展覽的尾巴。


    這兒陳列的是:一隻翡翠蓋碗,一隻白玉三羊壺,一隻瑪瑙杯,一掛青金石數珠,一掛桃紅碧璽珮,一隻瑪瑙三果花插。那翡翠綠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瑪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藍似晴空,碧璽豔若桃花,交相輝映,燦爛奪目。這些玉、石本身就已經是珍寶,世界習俗中把翡翠和纏絲瑪瑙稱為“幸運、幸福之石”,青金石為“成功之石”,碧璽被唐太宗稱為“辟邪璽”,在清代作為朝珠、帽正,慈禧太後的殉葬品中,腳下的一枝碧璽花,價值七十五萬兩白銀!何況這幾件東西,製作刻意求工、精巧細膩、玲瓏剔透,蒲緩昌剛剛看到這兒,已經暗暗吃驚:這小子還真趁東西!嘴裏不說,頭卻點了幾點,又湊到跟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停留在那件花插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花插雕著三樣兒果子:佛手、石榴、桃,意為多福、多子、多壽。琢玉能手充分利用了“幸福之石”纏絲瑪瑙紅白相間、絲絲縷縷的色彩,分色巧用:純白處,雕成佛手,真如一隻玉佛之手;退暈處,琢為桃子,好似用畫筆層層渲染,到桃尖一點鮮紅;斑駁處,製成石榴,果皮裂開,顆顆籽實像一把紅寶石!


    蒲綬昌喃喃地說:“難得,難得!這……恐怕是從宮裏流落出來的?”


    韓子奇笑了笑,並不迴答,卻說:“師傅,您往下接著瞅!清朝的東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才擺出這麽幾件像點樣兒的。其餘的,像什麽金鑲玉樹啦,珍珠桂花啦,東西是真東西,就是俗氣太盛,就算了!大清的東西就是有這個毛病,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讓蒲綬昌心裏咯噔一震,脫口道:“你小子口氣太大!”


    韓子奇還是笑笑,引著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幾個櫃子,有;青玉竹節式杯,青玉纏枝花卉鏤雕杯,青玉“萬”字耳乳丁紋杯,白玉纏枝花卉壯丹珮,茶晶梅花花插。


    蒲綬昌瞅著那件花插,茶黑色像隻筆筒,周身纏著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卻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獨運,精工巧製。


    “這是……?”蒲綬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觸到了玻璃。


    韓子奇拉開玻璃門,左手在外邊接著,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讓他看個明白。那上麵,赫然刻著兩個字;“子岡”!


    “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綬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複活,充滿崇敬地唿喚著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聖的名字。


    韓子奇又在前邊等著他了。


    蒲綬昌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龍紋帶板,雖是仿古製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處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曆史濃縮於咫尺之間,蒲綬昌隨著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板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繚亂,仿佛聽到了盛唐宮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蒲綬昌像進入了夢境,腳踏了雲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蕩,任憑飄蕩到哪裏吧,一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鏤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雞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遊過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雲彩。他一時還不能明確判定身處於什麽時代,直到一件四麵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麵前,他才像被一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不錯,師傅好眼力!”韓子奇不無佩服地望著蒲綬昌說,“這是我用十袋洋麵換來的!”


    “唔!”蒲綬昌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歎,“我平生隻見過一次剛卯,那是在一位……”


    韓子奇接過下半句話說:“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裏?”


    “嗯?你也去過他家?”蒲綬昌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裏,”韓子奇說,“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湊巧,有那麽一天,一位小腳老太太找到我櫃上,要賣一塊‘鎮尺’,說是她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用的東西。老頭子早先教過私塾,興了洋學之後就沒事兒做了,喝點兒悶酒,畫幾筆竹子蘭草,寫寫字。到老了,家產也都花光了,隻留下幾管禿筆和這把壓紙用的‘鎮尺’……”


    “不錯,他是用這當‘鎮鳳’!”蒲綬昌急得眼睛裏像要伸出一隻手來,“怎麽,他舍得賣了?”


    “舍不得!一直到臨終,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麽話說,卻又出不來聲兒。老太太一邊兒哭,一邊兒問他:‘你還有什麽事兒要交待給我嗎?’老頭子很費勁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鎮尺’,又指指飯碗。老太太猜測著說:‘噢,你是說,這東西能換碗飯吃?’老頭子點點頭,手垂下來,就咽氣了。他死後,因為沒有留下遺產,兒女們都不來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鄰居,把老頭子草草掩埋了。發送完了老頭子,老太太一個人日子就更艱難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想起亡夫的遺言:‘鎮尺’可以‘換飯吃’,拿著找我來了:‘掌櫃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裏,粗粗一看,顏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國人稱它為‘南陽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現在咱們玉器行裏,一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別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陽縣誌》,上麵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裏,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馳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曆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麽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緊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穆斯林的葬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霍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霍達並收藏穆斯林的葬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