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這不要緊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隻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著;至於夥食嘛,窩頭、鹹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迴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賬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賬一一理清,托著賬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後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娘,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這些現款,萬幸蒲老板沒有拿走,師娘和師妹就應付著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板走,接著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師娘,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家的門兒,隻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別說了,省得髒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麽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裏追出來,抱著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別走……”


    一把鋼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親親玉兒的小臉,兩人的熱淚交流在一起,“玉兒,好好兒地,在家好好兒地……”


    “玉兒,甭讓他親你!”壁兒衝過去,一把拉過玉兒,抬起手,就要抽打韓子奇的臉,但是,她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了,眼裏湧出憤怒、屈辱的淚花,“你算什麽東西,不配髒了我的手!你走吧!”


    韓子奇一轉身,大步走出奇珍齋去,到了門口,又迴過頭來,望了望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著裏邊痛哭失聲:“師傅,我走了!師娘、師妹,你們一定要保重啊!”


    韓子奇從此歸於蒲綬昌門下。


    匯遠齋位於東琉璃廠路北,在眾多的書店、紙店、字畫店、丈房四寶店、古玩玉器店當中,並不特別引人注目。鋪麵不大,當街兩間門臉兒,修飾得古色古香,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也是當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筆。他本是個“惜墨如金”的人,最厭惡一些附庸風雅的人請他題字,因為與玉有緣,才肯賜墨寶。因此,“玉魔”的題匾便也大大提高了曆史並不長的匯遠齋的身價。匯遠齋雖是新店,但店主蒲綬昌經營玉器古玩卻不是新手。他本來資產甚微,是個“打鼓的”舊貨商。但他又不同於那些肩挑八根繩、兩個筐“打軟鼓”的,那些人隻收些破銅爛鐵、估衣舊器,油水不大;蒲緩昌是“打硬鼓”的,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談吐文雅,口齒伶俐,專門深入民間,收購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當敏銳,一件東西拿在手裏,立即能大體推斷出年代,以此作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其次才是質地和做工,贗品很難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對象,是那些家資雄厚、以玩兒古董為點綴而又不大懂行的各業商人,以及那些沒落的貴族、官僚、富商的後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厭舊,常常“換換口味”;後者坐吃山空,隻好變賣祖業。這兩種人都愛麵子,又說不過蒲緩昌那張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綬昌收購的貨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說價,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弄到手,這便是“打鼓”的最大樂趣。買到的東西,他並不急於出手,往往要細細考察,追根尋源,直到確切地弄清年代、來源,掌握了它的實際價值,才待價而沽。當時,崇文門外的東曉市、德勝門外的果子市、宣武門外的黑市,都是買賣舊物的場所。因常有盜物出賣,於拂曉時營業,稱為“曉市”,又稱“鬼市”、“小偷兒市”。交易的人不說“買”、“賣”,而說“給你”、“給我”;不說價錢,而在袖筒裏用手指捏來捏去,討價還價,直至成交。蒲綬昌常常出沒於曉市,但他主要是從“二五眼”的賣主兒手裏撈好東西,而很少在這裏賣出。他的東西,要賣給那些愛玩兒玉又不懂玉的闊商,賣給識寶又肯給好價兒的古玩店,並且到各國駐華使館、各大飯店去遊說,賣給那些對中國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東西出手,蒲綬昌就把一年的本錢都撈迴來了。十幾年的工夫,就有了相當的資本,在琉璃廠“倒”了兩間門臉兒,掛起了“匯遠齋”的匾額。“匯”者,匯精集粹也;“遠”者,源遠流長也。


    匯遠齋買賣不小,人卻不多,現在隻有三個徒弟,大師兄已出師留用,另兩個尚未出師。還有一位賬房,負責管理賬目。加上蒲緩昌,五個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緩昌對徒弟的選用,要求極嚴: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齒伶俐,三要忠誠者實;收徒的手續也極嚴:一要有引薦人,二要有鋪保,三要立字據。學徒期限為三年零一節,在此期間,不給工錢,衣物自理,隻供飯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負責。不守鋪規,隨時辭退,隻許東辭夥,不許夥辭東。“東辭夥,一筆抹”,分文不給,趕走了事;“夥辭東,一筆清”,要付清一切賠償方可走人。條條繩索,把四個人緊緊地捆在匯遠齋,每天早晨四時,徒弟們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兒,把店堂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再拿撣子把兒,將貨物撣得一塵不染。開門之後,必須做到“笑、招、耐、輕”四個字,即以顧客笑臉相迎、主動招唿、耐心伺候,對貨物輕拿輕放,右手還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護著了。營業時間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直至夜半時分才上門板。古玩行業,曆來是“夜裏歡”,趁錢的主顧,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後,從飯店、酒樓、舞場出來,到這兒來遛遛,不管能否成交,來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這古玩行業又不像飯店、商場那樣大敞店門,任客往來,而是將店門虛掩,外行人以為已經關門,隻有行家才長驅直入,這樣省了許多兜兒裏無錢的人瞎看熱鬧,專候財東上門。古玩行業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顧客像零星碎雨,點點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見有客來,小徒弟連忙去開門相迎,熱情招唿:“您來啦?您裏邊兒請!”客人在櫃上留連忘返,東挑西揀,得一直伺候著。遇有貴客,還得請坐敬茶,或是讓到裏麵招待。待客人要走,無論買賣做成與否,小徒弟都得滿麵笑容,恭恭敬敬開門送客。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腰酸腿疼,還要在店堂搭鋪才能睡覺。匯遠齋可不比奇珍齋那樣的連家鋪,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迴去歇息,店裏有價值連城的買賣,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師兄和賬房先生在內,都與小徒弟一樣,在店堂搭鋪睡覺,天明再拆。這樣,一則防盜,二則也防家賊。至於一日三餐,又和奇珍齋的師娘、師妹親手調製的飯菜無法相比,這裏常年是窩頭、鹹菜,正應了韓子奇的要求!這樣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為什麽連大師兄、賬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們的命運,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綬昌的手裏,這兩個人的工錢,全由蒲綬昌按照他們的表現而定。蒲綬昌半年一說“官話”,根據每人的優劣,決定去留。一到這時,便人人提心吊膽,惟恐被“東辭夥”。說“官話”的時候要吃一頓比平常好些的飯,還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滿,大夥兒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說上“官話”了,生意好,自是說些吉利話;生意不好,或是瞅著誰不順眼,就說些難處,要“辭夥”了。酒後端上來一盤包子,老板要是親手夾了包子遞給誰,誰就知道吃了這隻“滾蛋包子”該走人了。鴻門宴吃得膽戰心驚。要想保住飯碗,就隻有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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