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討論的興致勃勃,一旁清風突然道:“恩師,除了習題之外,能否再出個開蒙的教輔書呢?京中學堂裏,開算科的可不多,講師更少。若是能有更簡單的書籍開蒙,能學數算的必然更多。學了數算,貧苦人家出來謀生,也更容易些。”這是他的肺腑之言。早年清風還想不明白,為何義學裏要開算科。然而三載過去,等到那些慈幼院中的孤兒出門謀生時,其中益處才顯現了出來。那些不愛學習,從下舍出來的,雖說都有一份手藝,足能安身立命。但是比起上舍生的境遇,可是差了太多。這些上舍出來的,一小半入了道觀,成為燒火童子,或是留在義學,幫著經營作坊。剩下一大半,則無一例外被大商戶聘了去。誰不知這韓家義學的上舍生個個能寫能算,是有真本事的,而且早早就經過了作坊曆練,又都是孤兒,沒有家事牽累。這樣的人,可不就是當心腹的好苗子嗎?因而機靈的早早就跟了掌櫃打下手,木訥的也能安排個記賬的差事。這可不隻是安身立命了,說不定將來也能成為掌櫃,賬房,成為他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體麵人。而這樣的恩德,足以讓所有人感念在心。也正因此,清風每次迴道觀時,都會有不少人追著他嘮叨,說要替他們轉達謝意,感謝韓大官人和淩霄子的再造之恩。然而義學,終歸隻收孤兒,還有不知多少貧家子弟,一輩子也接觸不到這些。哪怕能識兩個字,也未必能學數算。《九章算術》若是沒有好的老師教,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還是太難了。甄瓊怔了怔,倒是沒想到清風會說出這樣的話。然而看著徒弟那懇切的目光,他隻想了想就點頭道:“既然你有心,就帶著你師弟一起編部書出來吧。教些數學符號,算式,口訣,四則運算,再稍微講講分數,勾股,方程,度量衡就好。這些都是實用的東西,將來多印些,賣便宜些,能買起的人也就多了。”在大益朝,蒙書裏確實是有數算一樣,比起《九章算術》可簡單多了,而且更有條理。若是能在大宋也著一本這樣的書,受益者肯定也不少。重視數算,是他對天子諫言的,豈能不做些什麽?沒想到恩師答應的如此幹脆,又直指關竅,要廉價售賣。清風隻覺兩眼都熱了,深深的彎下了腰:“弟子替萬千貧家,謝過恩師!”有這樣一本書,那些跟數算無緣的黔首,會不會也走上另一條道路呢?第183章 熙州的二月, 仍舊春寒料峭, 然而通遠軍已然厲兵秣馬, 整裝待發。“明府,如今春耕在即,發兵會不會太早?”眼看就要出擊, 仍有人心懷忐忑。立在城牆上,王韶望著還未返青的大地,緩緩搖了搖頭:“不早了。春日乃是吐蕃人最弱之時, 馬兒掉膘, 騎兵就要失了五成戰力,此時不打, 才是耽擱戰機。”“可是我軍孤軍深入,背後還是新降的羌人, 會不會未下河州,反失熙州?”又有人問道。“羌人乃是神雷降服, 複叛的可能不大。況且有刀有弓有炮,還怕孤軍奔襲嗎?”王韶傲然一笑,伸手按在了腰側的長刀上。那是天子新賜給通遠軍的斬馬刀, 皆由镔鐵所製, 刃長三尺,刀有環首,隻要揮下,不論是馬腿還是脖頸,都能一刀兩斷。此利刃, 通遠軍足足配了三萬柄!而他口中的弓,則是新式神臂弓,射程三百五十步,還有望山準星。萬箭齊發,莫不能擋。此弓獨軍器監能製,一旦拆卸,連匠人都無法複原,也是朝廷明令不能落於敵手的利器。一萬弓,十萬箭,能殺敵多少?至於炮,則是那五百尊神武將軍炮。個頭極小,還有輪車,匹馬就能拉動。一旦撞上散彈,方圓百步無一活物能逃過。陣前開炮,還能震得戰馬失措,亂敵軍士氣。若是設伏,更是殲敵製勝的法寶!這三樣在,還愁平不了吐蕃,複不了河州嗎?這話讓身邊將士都是心情激蕩,轟然應諾。王韶則微微眯起了眼,看向河州方向。是時候出擊了。如今秦州萬畝荒田已經開墾,正是那些豪門入主秦鳳路的關緊時刻。這時不戰,怕是將來那群鼠輩就要鉗製阻撓,阻擋他出兵了。而這一戰若是能勝,河州平定,馬場入手,那些有錢有勢的豪強就會跟進駐紮。他們會讓朝廷派更多兵馬,拱衛收複的河湟故土,會給這片丟失了二百載的土地帶來人口,糧食,商隊,讓它重新歸附王化。而一旦河湟穩定,就能對西夏形成包圍,屆時何愁拿不下西夏?在那仍舊凜冽的寒風中,王韶扶刀笑了出來。二月,通遠軍盡出,圍攻香子城,一戰而下。隨後輕騎取摩宗城,一戰而下。然而迂迴白踏城,一戰而下。三麵包圍,吐蕃首領結寨不出,王韶並沒有坐等,一聲令下,大軍棄馬翻越鳥獸難行的露骨山,直抵河州腹地,與敵軍主力會戰於野。一戰殲敵五千,吐蕃首領輕騎出逃,被神武將軍炮埋伏正著。在轟鳴的炮火聲中,吐蕃首領中彈不治,聚城而守的羌人望風而降。四十二天,萬餘人轉戰千裏,複河、宕、岷、疊、洮五州!朝中大震。※《京報》、《日新報》都開始長篇累牘誇耀河湟戰功,市井淨是傳唱王知州用兵如神的話本,朝堂中則開始對於王韶是去是留爭執不休。如此大功,自然要迴京述職。然而河州初定,又豈能臨時調將?隻是這次,比以往一邊倒的抑武風氣,為王韶說話的人莫名多了起來。秦州的荒地已然開墾,新一期的國債即將發行,這是鎮守河湟的名將走了,那些羌人、吐蕃人會不會反手來攻?大宋雖然以文製武,但是麵對利益時,文臣的嘴臉也未必好看。再說了,打河湟終歸是為了攻西夏準備的,不留王韶在河湟整頓兵馬,將來聯軍攻夏,難不成要調迴京中養老嗎?一時間,紛紛擾擾充斥著朝堂。置身事外的甄瓊,卻意外的聽到了另一個消息。“你要出使遼國了?軍器監不用管了?”甄瓊可沒想到這個,訝然發問。蘇頌微微一笑:“鄙人主持軍器監數載,於國有功,自然要升遷轉任了。”王韶這場大勝,可少不了他的功勞。這官職自然要挪一挪了。“使遼是升遷嗎?不是都說遼人兇惡嗎?”甄瓊可不懂這裏麵的彎彎繞繞,隻知道遼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去了不會有危險嗎?“想入二府,使遼也是必經之路。再者官家想要探一探遼人匠作手藝的深淺,故而派我前去。”滿朝文武,怕是沒有比他更了解兵器、機械的了。由他入遼打探,必然也能事半功倍。說著,蘇頌又笑了笑:“說起來,我這麽早成行,也有你的功勞呢。”“啊?”甄瓊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他幹啥了?“若不是你用藥傷了那遼使,逼的他必須迴國養病,我們又何必走的這麽早呢?”蘇頌突然問道,“那人當真是你下咒害的?”“自然不是啊!”甄瓊哪會認這個,趕緊解釋道,“都是他自己瞎胡搞,把兩樣有揮發性的濃酸攪在一起,生出了毒煙,熏到了肺腑,這才久病難愈的。”蘇頌怔了怔:“這酸混起來,就能害人嗎?”“可不是嘛,重者直接就死了!”甄瓊答的斬釘截鐵。“那你不怕嗎?”蘇頌是真忍不住了,脫口問了出來。隻是兩樣酸液混在一起,就能害人於無形,這難道不可怖嗎?更別說他也知道寶應觀裏有多少東西能造成炸爐,甚至自燃、腐蝕等後果。這簡直是拿命來搏了,甄瓊就從沒怕過嗎?“怕啊!”甄瓊答的特別幹脆,“所以煉丹時才要小心嘛。帶上防護的設備,新東西煉製時別一下煉太多,看到冒煙就先躲遠點。觀中的條例,可不就是這麽來的嗎?”他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哪能不小心謹慎?更別提還管著這麽大一家子,徒弟們也要操心。也是為人師後,他才明白當年恩師和師兄們為啥那麽暴躁了。在丹房裏瞎胡搞,可不是要命的勾當嗎?當初他沒被打死,已經是恩師脾氣好了。這些能防住,讓人不受傷嗎?看著甄瓊那露在外麵,皮膚粗糙,傷痕累累的手,蘇頌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過了許久,他低低歎了一聲:“存中和你都能為了心中大道舍生忘死,我又怎能落於人後?出使遼國並不算什麽,這朝堂,才是我施展才能之處。”甄瓊:“???”怎麽突然說起理想抱負了?蘇頌卻不管他聽沒聽懂,笑道:“此去怕是要花上一載,恐怕沒法為《造化論》審稿了。”“沒事,稿子都存著呢,等你們迴來!”甄瓊立刻道。反正現在《造化論》的投稿越來越多,總有能登的。況且還能寄給沈括嘛,也不知他修河修的怎麽樣了?又閑談幾句,蘇頌就起身告辭。等送走了人,甄瓊才覺出了些冷清。兩個能聊得來的朋友都外任了,以後連值得赴宴的人都沒了,還真有點寂寞。然而很快,他就抖了抖肩,像是要把那些愁思全部抖落。探索大道,本來就是寂寞的嘛。枯守在丹房,注視著火焰,在案台和書桌前度過一日又一日,經曆無數次失敗、挫折,乃至能威脅性命的險阻,最終得到自己探尋的結果。這才是大道的本貌嘛。現在他已經有了一座朝廷撥款的道觀,有了一群聽話懂事的徒弟,一位可以探討丹道的師兄,還有兩個關係莫逆,能相互啟發的好友。乃至於《造化論》上,都有了寫傻乎乎東西來投稿的同道。怎麽能說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