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來恍恍惚惚地行走在積雪之上,漫無目的,毫無方向。


    他感覺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偶爾抬頭望向遠處,入目所見的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場景,他頓了頓,麵露迷茫,又繼續朝前行走。


    “郭兄,郭兄……”


    不知何時,隱約中風裏似有聲音傳來。


    郭來未曾停留,依舊繼續朝前走著。


    “郭兄,郭兄……”


    那個喊話的聲音卻漸漸近了許多。


    郭來茫然迴頭望去,就見遠處路旁走來了一個頭戴青紗抓角兒頭巾的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模樣,正在衝著他招手。


    “你是?”


    郭來頓住腳步,等那個男子走近了一些,疑惑地問道。


    “郭兄,來得何其晚也!”


    那戴著青紗抓角兒頭巾的男子極為熱情,衝著郭來拱手作揖行禮,“崔環在此等你多時了。”


    “崔環?”


    郭來念叨了一遍這個名字,再望向麵前這名男子,隱約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又好像想不起。


    那名叫崔環的男子看著郭來的似有茫然的表情,搖了搖頭,笑道:“郭兄莫非忘了老友乎?”


    郭來一時語塞,他看著麵前這個帶著青紗頭巾的男子,著實有些想不起對方。


    那男子又輕輕歎了口氣,略有感慨道:“郭兄實在太過健忘,你我昔日求學同窗,縱酒放歌,安能忘我耶?”


    “原來是崔兄。”


    郭來被這麽一提醒,麵露恍然之色,似乎迴憶起來了一些事情。


    年少時他在洪梁府求學,是曾有過這麽一位同窗,當時兩人乘肥衣輕,會酒徒,徽絲竹,歌舞於倡樓,交情不淺,隻是後來大家年歲漸長,各謀生路,漸漸的就忘卻了許多。


    當下連忙賠禮道:“崔兄莫怪,一別經年,是以愚弟未能認出你來。”


    說著,郭來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崔環,發覺對方氣色極佳,一身長衫雖不算華貴,但質地考究,與他記憶之中的相差無幾。又問道:“崔兄如何在這裏?”


    喚作崔環的男子上前,殷切地抓著郭來的雙手,聲音微微有些急促道:“此刻不是與郭兄敘舊之時,郭兄形疲瘦頓,想來是饑寒已久,宴席將開,且快隨我去。”


    崔環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郭來不自覺地就摸了摸肚子和身上的單衣,登時便覺腹中饑餓得厲害,且身上的單衣似乎也完全抵擋不住這雪夜風寒。


    “郭兄,走走,莫要再耽擱了。”


    崔環不等郭來再多做猶豫,拉扯著他的手臂,朝著前方一條看不清晰的小道走去。


    這一走,郭來又覺得周遭似陌生又熟悉,恍恍惚惚越過了幾處山崗雪地,來到了一處村鎮之中。


    鐺鐺鐺——


    村中有銅鑼敲打之聲,偶爾又有一些絲竹嗩呐鳴奏的聲響,隱約間,還伴隨著一些嗚咽的聲音。


    “好生熱鬧啊!”


    聽著這些響動,旁邊的崔環輕笑出聲。


    拉著過來一路進入村中,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前。


    這戶人家裏裏外外聚攏了不少人,似乎正在大擺宴席,敲敲打打熱鬧得厲害。


    兩人跟著往來的人群,進了這戶人家的大門,一眼便瞧見了院中擺著十來張的圓桌,進來的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喝酒吃飯,氣氛好不火熱。


    郭來站在人群中間,隨意地瞥了一眼這些桌上的菜肴,玉盤珍饈,五味俱全,見之便令人食指大動。


    隻是這些個桌上,已經來來去去坐滿了人,再想要落座,卻不太容易。


    “郭兄這邊來。”


    就在郭來略有局促,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忽然就聽前方崔環的聲音再次傳來。


    郭來連忙幾步跑了過去,一眼就看到小院之中靠近裏側的一張桌子上,崔環已然入座,正用手指著旁邊一個空位道:“郭兄,請入座。”


    郭來一時恍惚,但看著滿座的菜肴,還有其他的食客正在大快朵頤,著實有些按捺不住,也不想許多,徑直入座坐下。


    “郭兄且飲一杯水酒。”


    旁邊的崔環這時仿佛化身主人一般,伸手從桌旁拿過了一個酒盅,給過來倒了一杯酒。


    郭來也不抗拒,端起酒盅仰頭就喝了一杯,登時雙眼亮了起來,隻覺這酒水看著不起眼,卻很是合他口味。


    當他再想要舉杯,朝崔環迴敬時,發現對方已經不再理會他,悶頭吃起了桌上的菜肴。


    郭來稍稍猶豫,見其他食客個個都吃相粗獷,心中也不再扭捏,舉箸如飛,大口大口地品嚐起桌上的各樣菜蔬。


    “呔!”


    正當郭來吃得痛快,突然耳邊一聲暴喝聲響起。


    “哪裏來的醃臢貨,敢占了爺爺的座位!”


    郭來被這聲唿喝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就見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體態肥壯的蠻漢,一對環眼圓睜,正怒氣衝衝地瞪著他。


    一時間,同桌和周邊幾桌的食客,似乎被那壯漢的唿喝聲驚擾,紛紛抬頭望向這邊。


    “這這……”


    郭來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莫名來到此處蹭吃蹭喝,已經讓他心有惴惴,突然麵對著眼前這麽一個肥壯的蠻漢的怒喝,心中更是怯了三分。


    那蠻漢一把抓住過來的衣領,又惡聲惡氣道:“你這含鳥的猢猻,還不給爺爺讓開!”


    過來被蠻漢抓住衣領,越發驚慌,用力地朝旁退了一步,口中不時喊道:“崔兄,崔兄……”


    那邊崔環似乎這才聽得過來的唿喊,投箸站起,斜睨了一眼那蠻漢,嗤笑道:“你這惡漢,焉敢放肆,也不看你手上抓著的是誰?”


    這話一出,那蠻漢頓時愣了下,又打量了被他扯住衣領的郭來,眼裏有了幾分疑惑之色。


    這時,旁邊忽然有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拍桌而起,衝著那蠻漢道:“那賊漢子,還不快鬆手,我等今日在此做客,如何敢欺淩主人家耶?”


    “主人家身份高貴,哪是你這賊囚敢欺辱的!”


    又有一個看似幹瘦的老者,出身厲喝道


    那蠻漢聞聽諸多言語,急忙鬆開手,倒退了兩步,又上下打量了郭來一番,陡然撲咚一聲,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禮道:“小人無狀,唐突了主人家,還請莫怪!”


    “主人家?”


    郭來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卻是一陣茫然之色,眼睛掃過四周望向他的一張張麵孔,多半都是陌生,隻是偶爾似乎在人群裏,又能瞥見幾張有印象的麵孔。


    旁邊的崔環這時突然出聲笑道:“郭兄莫非在外流離日久,忘了家門乎?”


    “家門?這是我家?!”


    郭來再度環顧左右,一時就見那小院的院牆雖是殘破,可依稀還有他記憶裏的模樣,尤其是牆角的一個方石,上麵隱約可見刻畫的痕跡,他記得那是他少年時,閑著無聊那小刀所作。


    院中一棵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似乎是他離家前親手栽種。


    想到這裏,郭來猛然邁開了步子,快步朝著小院旁的房屋奔跑了過去。


    那磚瓦門扉,都是他記憶之中的模樣,走進門後,映入他眼簾的便是一具大紅棺木,尚未封棺,郭來上前視之,就見一人麵貌與他無異,神色安然,隻是唇紫臉白,穿著一襲新衣。


    “這……這……這是我?”


    郭來倒退了兩步,麵色慘然,驚恐萬狀。


    “郭兄,宴席未畢,如何跑到屋中來了?”


    這時,身後崔環的聲音再度響起。


    “崔環……”


    郭來心中猛然一驚,忽一下想起了崔環這人,是他昔年友人無誤,隻是他記憶裏已然埋骨多年,如何還能再見?


    他方一轉身,就見一具半腐的屍骸正倚在門邊,骨骸眼珠已空,身上腐肉白骨,爬滿蛆蟲,正朝他說話,“郭兄,今日我等客人,皆是為你慶賀,你身為主人,如何能離席,快快來飲酒!”


    郭來震怖難言,猛地一下推開了這具腐屍逃到院中,入目所見,那一張張圓桌之上,坐著的便是各種鬼魅妖物,有尖牙利爪,有腦袋掉了半邊,有頭大如鬥,有身細如蛇。


    見著郭來從屋中走出,那些個宴席上的鬼魅精怪,又齊齊朝著郭來怪笑拱手,“多謝郭典史請我等飽食!”


    “郭兄,今日大宴,我輩皆感懷恩德,往後郭兄入了城主帳下,定為郭兄肱骨。”半身腐爛的崔環,又從門中走了出來,半張麵頰裏白骨深深,可見碎牙,猙獰之相,望之令人卻步。


    郭來驚恐難言,又帶著茫然無措,突然看到麵前一個二三尺高的小小身影,手中捧著一個飯碗,走到他麵前。


    他低頭望去,就見那小小人影一張麵孔無半點好肉,扭曲醜陋,猩紅的長舌吐出,幾乎掛在了碗邊,帶著幾分奶聲道:“爹,你來得如何這般晚!”


    聽到這聲唿喊,郭來再次一驚。


    他依稀記起了昔年小妾曾為他誕過一子,隻是久留老宅,疾寒侵擾,業已夭折。


    見到此番場景,郭來再也無法克製住心中的驚駭,口中發出一聲驚唿,沒頭沒腦地穿過眾多宴席上的鬼魅,朝著小院外衝了出去。


    入目所見,房屋、樹木、院牆、小道,曆曆皆是他所熟悉。


    隻是,早已破敗得厲害,荒廢了不知幾許。


    郭來越發驚駭難言,邁開雙腿就朝著那茫茫的雪地飛奔遁逃。


    “郭兄郭兄……你已被城主擢為典史,可不能遠去。”


    身後又有一聲聲的唿喊不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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