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伶人節。伶人節,搭戲台,唱小戲,湖州這個地方的小戲也很有名兒,不過都是些隻有自己人才能欣賞的小戲幕。出戲入戲,戲子無情。

    此時繁花已謝,鳥雀未歇,北街裏弄搭了個小戲台,勢必要殺出一條血胡同來。伶人小倌已描了眉梳了妝入了戲,正要上得戲台來,底下鑼鼓聲歡唿聲一片。三兩聲咿呀聲響起,底下便安靜了,凝著神靜聽。

    湖州這地兒的人淳樸厚道,大家圖個樂子,聽戲不用買票子,自然也不用捧角兒,喜歡了找個地兒坐下靜聽,不喜歡也找個地兒站著靜聽。有失意的老序生亦來湊熱鬧,穿了件灰布長衫,手上抓著一把破折扇,靠在枝椏子上閉著眼睛打節拍。

    紅蘿此番與青梅姐姐出來,卻不是為聽戲,道公家的錦繡坊今兒招繡娘,紅蘿陪同青梅姐姐前去,打個醬油,能上的便上,不能上的便撤。正走到熱鬧的胡同口,聽得伶人口中的準婿兒念頭:

    “雜貨鋪的老娘親生了七個女兒,前六個已經嫁了出去,預備給七丫頭找個上門女婿,雜貨鋪的老爹爹嚴重懼內,不敢有異議。姑娘我碧玉年華,瓜字初分,閉月羞花,不知娘親會給我找個什麽樣的好夫婿?”

    大紅裝翻飛,咿咿呀呀唱起,紅蘿也跟著入了戲。

    “喂,醒醒了,醒醒。”青梅姐姐一邊搖她,一邊拉著她走,直到被青梅姐姐拉著走遠了,紅蘿依舊沉浸在戲中無法自拔。

    紅蘿昨兒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哥哥娶妻她出嫁。街頭的老人們說,男子上門求親送匾額,女子被求親亦不失顏麵。夫家送的文定之禮,即便不喜歡也要勉強收下,準夫婿路過窗前,隻能躲在閨房悄悄地探,輕言細語舉止端莊。滾燙的茶水要用暖壺來裝,酒釀要與夫君對半來吃。十年繡得錦繡裝,千絲萬縷枕上霜,她嫁了自己不喜歡的人,托付給不愛自己的人,一生勞苦憂怨。

    這個夢伴著戲文還有些恍惚,再聽著伶人那淒巧的笑,看著那誇張的裝扮,以及那入了戲,伴隨戲文蜿蜒留下的淚痕,心中更是迷糊。那出戲有一個結局,七姑娘經曆過千般折磨,萬般痛苦,終於與愛的人相守;她的戲,卻是一出折子戲。

    難道這輩子她都隻能做個深閨怨婦?不可能,絕不可能!前些日子哭了一場,好不容易緩過心神,正巧青梅姐姐要上繡坊來做事,她便陪同來了。臨行前她哥哥對她道:“你安安心心在家做飯,等我迴來不就好了,又跑出去做什麽,怕我養不起你?”

    紅

    蘿搖搖頭:“我的好哥哥呀,你難道還不明白,我昨兒那般傷情,乃是別人當我是軟柿子來捏著,可能我這性子,真的適合被人欺負吧。我怎會怕你養不起我,我又怎能一輩子隻靠著你?女兒家要是沒有一技之長,將來定會被人看不起啊!”

    紅蘿那番說著,沒有半點鬱結的哀傷,好像受了點傷,突然成長了一樣。此番她迴過神,望著自己重新包紮過的左手食指,那日她切菜不小心切到了,已經不太疼。她早說過,她喜歡他,自自然然的最好,此番知曉他的無情,便也死了心,一心一意做個農家女,於是就跟著青梅姐姐上繡坊來了。

    紅蘿此番不過是個陪同,也沒抱什麽希望,沒成想那繡坊的姑姑一眼就瞧上她這雙素手,說她挺適合刺繡。看來老天還沒有拋棄她,她這個繡娘,算是撿著了。趙家是湖州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家,開的工錢想來也不低。紅蘿此番慶幸著,慶幸得有些滋味,準備今兒迴去好好慶祝一番。最值得慶幸的,她哥哥竟然也會煲湯了,真是今時不同往日,歲月練就好男人!像她哥哥一樣長得好,又有作為,還會做飯,又會心疼妹妹的好男人,世間真的不多見了。

    紅蘿早聽人說,道公的女兒是位傾城絕色,今兒她一見,果真不同凡響,這樣的美人兒,配她哥哥倒是極好,紅蘿便上了心。紅蘿抬眸看了一眼在前忙碌的青梅姐姐,隻能望著她的背影對她道一聲抱歉了。不是她不願意幫她,而是哥哥他的確沒有那心思。她在王爺那處受了傷,便覺得女兒家這樣默默喜歡挺不直。青梅姐姐喜歡哥哥這件事,真的挺不直。

    女兒家要有女兒家的活法兒,不是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的,於是紅蘿決定,等她在刺繡這一行摸爬滾打混熟了,自己也開個小店,幫人縫製寒衣。湖州的女兒家,出嫁前要親手為自己縫製嫁衣,穿針引線,一針一線,凝聚的都是好想頭好心思,紅蘿沒成多想,隻覺哥哥那一身可以換換了。在他沒有娶到嫂子之前,她依舊要好好照顧他。

    一天下來,沒學會什麽,左手食指指腹又被戳了幾個洞,舊傷又添新傷,隱隱作痛。看來做個繡娘也不大容易,做個好女人亦不大容易。中午在繡坊吃了午飯,心裏早想著哥哥晚間來接她。他說來接她,便一定會來接她。她一邊做著事兒,一邊在心裏念著。

    “刺繡要眼到心到手到,你娘親沒教過你麽?”紅蘿正愣神,便受了一句訓斥,訓斥她的人,還是她想象中的未來嫂子。

    紅蘿低著頭認了個錯,又專心致誌開始做事。雖然她兇了

    她,但是紅蘿不記仇。沒什麽事是值得掛懷的,值得掛懷的,也要看是什麽人,什麽事。以前她心中掛著許多事兒,搞得自己很難受,從今以後,便要做個灑脫的人,不被外物所牽。

    這一天就這樣混沌地過了,青梅姐姐要去藥鋪給她爹爹抓藥,紅蘿便與哥哥一道迴家,一路上百無聊奈。走到城中的一家臭豆腐店,紅蘿便停下了,眼巴巴望著她哥哥:“哎,我好像餓了呢。”以前她是不敢這麽跟哥哥撒嬌的,既然他今兒來接他,心情應該還不錯的。

    果真她哥哥心情是不錯的。既然他心情不錯,紅蘿便放開來吃,又要了幾個燒餅,幾個玉米棒子。

    “你吃這麽多,等會兒還能吃晚飯麽?”她哥哥無可奈何,她要什麽便給她買什麽。

    “小瞧我是麽?”紅蘿微微皺了鼻頭,以前那個天真活潑的紅蘿丫頭便又迴來了。鬱結的哀傷不是不見,而是被她藏在了心底。再見他哥哥,那些痛苦與掙紮,好像一下子也消失殆盡,一個比一個善於偽裝。

    “今兒給你做排骨湯怎麽樣?”她哥哥跟在她身後,眯著眼睛問她。自從紅蘿迴來之後,他健談了許多,果真如紅蘿說的,他其實是個話嘮。

    紅蘿點點頭:“好啊,你頭一次主動提出做飯,那我也給你當個燒火丫鬟好了。”說到燒火丫鬟,她又沉默了半響,也隻是淡淡一笑,又放開了。

    “你在王府做燒火丫鬟做上手了是麽?”伊文試探著問。

    “是啊,我突然覺得我很聰明呢,做什麽都遊刃有餘,哥哥你說是也不是?”紅蘿歎息一聲。

    “嗯,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她哥哥寵溺道。

    “哥哥,你那鐵鋪子關了還開嗎?”紅蘿又問。其實這些事兒,她本不想問的,既然哥哥這樣,一定有他的原因,可是她想多關心他一些。

    “你問這個做什麽。”伊文沒什麽情緒地答。

    紅蘿微微一笑,眼睛彎成一彎淺淺的月牙,眼中清輝滌蕩:“沒什麽啦,就隨便問問啦,你若不做這個事兒,我要大吃大喝,你豈不是養不起我?”

    她哥哥突然停下了,手輕輕撫摸在她頭頂,一句話擲地有聲:“你擔心這個事兒麽,那你真是擔心的多餘了,我便是自己不吃,好歹也會讓你吃飽。”

    紅蘿沒有說話,心裏卻感動的滴淚。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說的這句話,讓我好歡喜,歡喜的想要落淚。

    突

    然有些貪戀哥哥懷中的溫暖,紅蘿伸了伸手。“哥哥,我走累了,你抱著我迴去怎麽樣?”也許隻有這樣的懷抱,才能讓自己安心吧。

    她哥哥沒有拒絕,也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抱了起來。夜幕中,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往家的方向行去。

    ------題外話------

    紅蘿妹妹傷心了,有哥哥的懷抱。風流哥哥傷心了,卻隻有一個人。艾瑪,我突然有些嫉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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