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仙持象笏,出列道:“迴仙帝,羅武使前些日子前去秦家,這些日子都未曾露麵。” 羅武使在仙界身份較低,又無特殊的至交好友關心其去向,仙界又一心撲在鏟除吞天之象、應付魔道作亂的大事上,一個小小的武使,竟然被集體遺忘了。 仙帝思忖片刻,勃然變色,問道:“銜蟬奴的屍首,可在漁陽?” 底下一片嘩然,知曉當年舊事的仙道之人更是齊齊麵皮發青,兩股栗栗。 仙帝怒急攻心,拍案而起:“定是漁陽出事了!帶三千精兵,前去查個分明!” 言罷,他視線調轉,看向了玉中源,沉吟半晌後,才緩和了聲調,道:“玉卿,你迴一趟東山,叫來現任玉氏家主,我有些話想要問他。” 玉中源頗為不解,但還是邁步出列,拱手應道:“是。” …… 此時的西延山,一片靜默,風蕭蕭兮易水寒。 立在西延山之巔的傾官,望著漫天的紅霞,臉色極其難看。 ……為什麽? 看此情狀,阿奴的神體分明已經再塑,為何他沒有迴到自己的身邊? ……或者,或者…… ……他迴了東山? 阿奴是那麽膽小的一隻貓,傾官還記得,那時神界欲再辟世界,歸隱另處,阿奴就顛顛地跑來找自己,問,要不要和他一起留在人間。 阿奴喜歡這人世間滿滿的煙火氣,喜歡人世間的繁華和荒涼,喜歡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喜歡這個世界裏的人,但他一隻貓留下,會害怕。 那個時候,自己變成一隻毛線球,任貓形的阿奴推來推去地撒嬌,隨後,自己不動聲色地勾出些細線來,把那隻貓纏緊在自己懷中,直到他再也掙紮不得,才幻作人形,親了他一口,笑道,既然阿奴喜歡,我和你一道留下便是。 他現在還記得阿奴聽到自己答允時那歡喜的模樣。 阿奴勾著自己的頸子,笑眯眯地說,隻要你在,我就有家。 在轉生之後,他曾細細向魔道之人打聽過與阿奴相關的事情。 魔道之人尚不知當年晚春茶會上發生的事情,隻把玉邈帶江循迴家的事情看做是對秦氏的報複,所以眾口一詞道,阿奴在仙道中混得很是得心應手,唯獨和玉氏不對付。 即使如此,傾官也不能想象,經曆了三百年前那樣的事情後,阿奴居然還會願意和仙界扯上關係。 ……所以,他確定,阿奴肯定沒有恢複記憶。一旦恢複記憶,他與仙界,定然不死不休。 可惜他的神魂未全,靈力不足,隻能靠著幻形之術接近應宜聲,傷了他的身體,逼他不得不還神魂於阿奴。在此之後,他一直在苦苦尋找自己的神魂,想等功力恢複後,將阿奴救迴現世,再滅仙界。 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阿奴竟然在他靈力恢複前複活了,也如他所願,拿迴了應宜聲私藏的神魂碎片。 傾官滿心想著,阿奴那樣膽小,如果恢複了,必然會選擇一個他最信任的地方降世。 但是……對阿奴來說,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換成了東山?那個不知名的、姓玉的小子家中?! ……即使是在恢複了記憶的情況下?! 傾官咬牙切齒,一肚子惱意幾乎要把他點燃,他攥緊了拳頭,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來:“東山!” 他周身真力沸騰,魔道少家主哪裏受得住這樣的靈壓逼迫,早就跪倒在地,渾身瑟瑟。 在他忍不住失禁前夕,傾官終是忍耐不得一腔恨意,縱身躍下山崖,化作青鸞,仰頸長鳴一聲,振翅往東山而去。第135章 雙神(二) 曜曜雲天, 煌煌金光, 這樣的奇景引得東山一眾弟子議論紛紛, 本來在明照殿前修習劍術的玉逄見狀,也不免停了訓練,正要仰頭看景, 後腦勺就猛然一痛。 玉遷站在玉逄身後,手持劍鞘,言簡意賅道:“……你死了。” 玉逄轉身就要掐玉遷:“卑鄙!無恥!” 玉遷飛速閃身躲過玉逄的手, 劍鞘一甩, 錚的一聲懟在了玉逄胸口:“……又死了。” 玉逄氣得要吐血:“現在哪裏還是修習的時候!你看看,這到底是什麽天象?要不要去告訴小九一聲?” 玉遷收劍入鞘, 並不抬頭,隻低頭看著盈滿華袖的金光:“不必, 這金光遍布周天,小九自會看到, 該如何處置,是他該操心的事情。我隻知道咱們得勤加修煉,魔道近來猖獗異常, 若是無法依仗仙界, 我們隻能自救。” 玉遷說話一向是這樣,三言兩語卻字字鏗鏘,聞言,三三兩兩散開瞧熱鬧的玉氏弟子麵有羞愧,各歸各位。 玉逄被玉遷一提點, 亦是心有戚戚,正準備繼續操練劍陣,就見一抹琉璃白身影自正門踏入。 其人行疾如風,待守戍的弟子看清來人是誰、慌忙跪倒時,來人已經踏入了門中,隻餘一縷衣帶飄散於眼前。 玉逄玉遷俱是吃了一驚,不由在訓練台上直直拜倒,異口同聲喚道:“父親。” 玉中源神色冷冽、凝眉負手,冷聲道:“玉邈何在?” 下跪的兄弟二人立時交換了個眼色,玉逄震驚的神情全然流露在外,玉遷雖說是一如既往地嚴肅冷酷,也在開口答話前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迴父親,玉家主現在應在放鶴閣中處理事務。” ……此時兩人心中是一樣的驚濤駭浪。 在東山之內,父親何曾這樣惱怒地直喚過小九的名字? ……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情?還是父親已經知道弟妹複生的事情,仙界逼他前來興師問罪? 玉中源怒色怫然,臉孔緋紅,唇齒都在發抖,好容易才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人,在前引路。” 誰人見過前家主發如此大的脾氣,守門的弟子之一連忙前出幾步,引著玉中源往放鶴閣走去。 玉中源甚至瞧也不瞧台上雙子兄弟一眼,拂袖揚塵,轉身而去。 那強大漠然如泰山壓境的氣質,鎮得在場諸人鴉雀無聲,玉逄更是半天沒能迴過神來。他吞了下口水,牽了牽玉遷的衣角:“七哥……咱們找人去通知下小九……” 然而他的提議卻遲遲沒有得到迴應,玉逄扭頭一看,發現玉遷竟像是呆住了,眸光緊縮,臉色煞白地唿吸了兩口,才答非所問地問道:“……觀音,你有沒有覺得……他不像父親?” 玉逄一怔,剛想笑話兩句玉遷何時也這樣疑神疑鬼,話到嘴邊,喉嚨便是一滯。 ……他好像的確見過類似的場景…… 對了,是三年多前,小九離開東山,前去爛柯山尋找弟妹卻無功而返,當他重新迴到山門時,便是這樣一副麵凝霜雪、目染烈火的神情…… 兄弟二人正麵麵相覷間,就見山門口剛剛爬起身來的弟子噗通噗通又跪倒了一片,通傳聲中,帶著濃濃的不可思議和驚詫意味:“……家主!” 玉中源正欲踏入門檻,聞言又退了迴來,麵上含笑道:“……都說了,東山家主是小九,並非我玉中源。” 瞠目結舌了半晌後,玉遷第一個反應過來,甚至沒來得及向父親行禮,便揚手令道:“合圍東山!不能放……” 話音未落,他的動作便頓在了半空。 明照殿前諸人,都陷入了絕對的靜止之中。 風停樹靜,鳥喑雪寂,原本操練劍陣的諸位弟子在玉遷話未說完前就產生了防禦之心,擺出了預備拔刀出鞘的架勢,但數抹雪鋒銳光現在卻遲滯在了半空中,隻有漫天未消去的金光,在劍刃上投射下迷人的光影。 已經被守門弟子引入冬日後庭中的“玉中源”迴過頭來,赫然是著玉氏袍服的傾官。 他淇奧綠竹一般的容貌,倒與玉氏服飾相得益彰。 但他卻像是套在了令他窒悶難當的外殼之內,一臉嫌惡地扯鬆了這身衣服的袍口,露出了深如倒碗的鎖骨。 ……狗皮。 等他把阿奴帶下山去,定然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這一身汙穢才好。 他在山下撞見了玉中源,便果斷幻作他的模樣,搶先一步登上山來,就是為了行事方便。現如今暴露了,他也不急不慌,隻探出右手來,對著一片死寂的明照殿前,微轉手腕。 頓時,四周的光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玉遷揚手號令諸弟子的動作倒放迴了原處,各個弟子的站位也發生了顯著移動,從現在的嚴陣以待,倒迴了仰頭觀天的狀態,就連玉中源也一路向後,重登寶劍,一路禦劍,倒退迴了山腳下。 很好,現在至少在明照殿上,沒人會記得自己曾來過這裏。 但是傾官仍是不滿,他收迴法力,凝視自己的掌心。 不夠,根本不夠。 現在,他拚盡全力,也隻能倒轉半日的光景。 ……他太弱小了,還沒法好好保護阿奴。 該死!上輩子被撕裂神魂時,自己偏生是把大半的神力分生了出去,弄得他空有一具能幻形的神體,卻不能像以往那樣…… 他把被自己打暈的守門弟子推搡到一邊去,腳尖一點,徑直朝剛才弟子指給他的放鶴閣方向橫掠而去。 傾官撤身而走後,明照殿前凝固的人們,才重新恢複了行動能力。 誰也不記得傾官來過,玉逄興高采烈地抬頭看天,可還沒看上兩眼,就被一把刀鞘穩準狠地拍中了後腦,隨之而來的是玉遷那冷冰冰的聲音:“……你死了。” …… 剛才,傾官把整個明照殿用結界籠罩了起來,也隻一瞬的功夫,他敢保證,身在放鶴閣中的玉邈根本不可能察覺這邊的靈力流動。 ……他倒要看看,玉邈要對他的阿奴做些什麽! 他大踏步走向放鶴閣,單手結起陣法,籠罩了整個放鶴閣的同時,將一記靈力橫空排去,將通入放鶴閣內的院門撕了個粉碎,院內的梅花瞬間漫飛天際,如火如雪。 在院門破開的瞬間,他聽到了令他睚眥盡裂的聲音。 裏麵江循已經哭得上氣兒連不上下氣兒,連哭帶喘帶罵街:“玉九我……我艸你大爺……啊啊啊!!我不敢了,我沒,我沒……嗯啊~我真的沒和他……我沒和他那什麽過,我發誓,我保證,你饒了我饒了我啊啊!!!” 傾官呆愣在了雪地中央。 梅花如雪,飄落在他的肩頭,他仍在發愣。 阿奴……阿奴? 沒錯,就是阿奴…… 阿奴就常這樣說話,阿奴有的時候受傷痛起來也會向自己哼哼唧唧地撒嬌…… 但是,他記得分明,因為阿奴不喜歡做那樣的事情,自己怕弄得他疼,一直不忍心下手。 ……自己忍得辛苦時,也會買來一些圖畫,將其中嬌美無雙的男子想成阿奴,好排遣體內的火氣。 ……憑什麽? 他玉邈是什麽東西?他憑什麽? 傾官漸漸發起抖來,手中靈力凝聚,正欲破門而入,就聽裏麵嗚嗚咽咽的哭聲小了下去,再一個抬首,放鶴閣的門便乍然洞開。 傾官的判斷終究是失誤了。 玉邈的靈力早已今非昔比,明照殿的變化,即使隔著一層結界他也能感應得清清楚楚,更別說人已經到了放鶴閣外。 ……不過他不喜歡半途而廢,總要把活幹完再說。 他裹著一層透薄寢衣,身上零零星星的斑駁痕跡清晰可見,因為出了一層薄汗,衣服緊貼著他的身體,他胸口上有一個“循”字,清晰可見。 自從一打眼看見傾官,他的眸光就變得冷漠起來,如刻骨鋼刀,泛著粼粼的質感,帶著仿佛是被磨刀石打磨出來的傲然神情:“何人來此攪擾我放鶴閣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