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侵占了這個女孩,他就背負上了一層枷鎖。  他要救她。  他必須讓她知道,世間情愛,並非肉欲,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如果放任她這樣下去,必然是傷人傷己。  於是,樂仁背負著這樣的枷鎖離開了樂家,走得頭也不迴。  縱然身敗名裂,縱然世人都在笑話他一個成年之人,竟癡戀一個惡毒幼童至此,他也是置若罔聞。  而自從失去靈力後,樂仁一度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的確是無能為力了。他甚至沒有站在太女麵前予以說教的資格。  但是,現在,太女就在自己麵前,和自己一樣,靈力皆散,歸於常人。她那樣苦苦央求自己,眼淚滂沱,如同那夜夏雨。  樂仁俯下身,抓住了太女冰涼的手指,苦澀笑道:“我救不了。我……早就是個普通人了。”  太女仰起臉來,抓住他的袖子,麵色蒼白如紙:“不,不……我求你,迴一趟漁陽山,求求江循,我主上想要見他一麵……”  樂仁麵色微變,掙出袖子來,左右環視一圈,口氣急促地詢問:“江循他早就死了!你從哪兒聽說……”  太女往前膝行兩步,又是兩三行清淚接連流下:“主上說……他有銜蟬奴的神魂。雖然彼此之間無法感應存在,但他,他說,江循一定活過來了……”  樂仁心中發苦。  為著應宜聲的一句猜測,她就這樣冒著危險,以凡人肉身悄悄摸上漁陽山來……  太女仍是一口一個“主上”,聲聲喚得淒切:“主上他讓我轉告能轉告的人,江循若是來見他,答應他一個條件,他便把銜蟬奴神魂交還給江循!”  樂仁不由得脫口問道:“什麽條件?”  太女搖頭,淒楚道:“主上說,一定要見到江循再說……”  樂仁見太女之狀不像是謊話,猶豫片刻後便問:“你主上身在何處?帶我去看一眼,確認無誤後,我自會幫你。”  ……  江循接到樂仁的通知是在午後時分。而在趕到應宜聲置身的廢棄道觀時,已是接近傍晚時分。  道觀外滿布鬆柏,散發著迷人的脂香,在冷空氣中幽幽浮動。而觀內的空氣中,鬆香卻被濃重的灰塵氣掩蓋過去,唿吸一口便能嗆辣得喉頭發痛。  應宜聲躺在道觀主殿中央的一方草席上,周身遍無半分傷痕,看上去倒是一如往日般,身材纖瘦,渾然風流,美到令人語塞。  在靠近應宜聲頭位的地方擺放著一隻凹陷的銅盆,盆裏盛滿了溫熱的血水,太女正在他頭邊跪著,替他擦拭從口角流出的鮮血。  在來的路上,樂仁已將太女講給他的內容原原本本轉述給了江循。  在江循死去的這三年間,應宜聲無時無刻不想要搶進漁陽山中,奪取江循屍首,虧得秦牧拚死護佑,才保得江循屍身安好。  因為沒能找到胞弟應宜歌的轉世魂魄,應宜聲索性也不著急,隻當是把江循的屍身暫且擱置在秦家,自己則四處尋訪弟弟的轉世。  轉眼間,三年光陰逝去。  入秋之後,天氣漸涼,應宜聲便時常暖了酒來喝,酣暢淋漓地大醉一場,以求一夜好夢。某個如水秋夜中,他正在冰泉洞內對月自酌,曆數孤影,卻發現一個人影竟在自己渾然不覺之間站在了洞口,擋住了從外滲透而來的泠泠月光。  應宜聲眯起醉眼,朦朧地看向來人,但隻一眼,他便通體發涼,手中所持的酒壺都不要了,直甩到了一旁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盯著那身影,呆愣了很久,才驟然撲了上去,將那身影抱了個滿懷。  他狂亂地親吻著來人的發頂,額角,臉頰,每一處都和他的記憶嚴絲合縫,包括他羞怯的反應,以及低聲的喃語:“哥哥,不要,你輕些,好癢~”  夢裏的人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眼前,能讓自己貼身抱緊,這樣的幸福就像是在他心口上鑿上一個四四方方的洞,看血從裏麵毫無顧忌地噴湧出來,又痛又暢快。  應宜聲攬住那人的肩膀,夢囈著:“……宜歌。”  “應宜歌”笑了,那笑聲就像是一把細嫩的樹葉,搔得人心癢癢得發燙:“哥哥,是我,我來找你了。”  和應宜歌一模一樣的容顏,一模一樣的聲音,巨大的幸福把應宜聲自足底淹沒至頭頂,嗆得他眼前發花,剛剛飲下的熱酒在他體內翻騰起來,連帶著血液,一起怒海翻波。  “應宜歌”軟軟地貼靠在應宜聲胸前,抬起那張應宜聲魂牽夢繞了多年的臉,笑道:“哥哥,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應宜聲來不及去想來人是誰,也來不及去問更多,他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哪怕是幻覺,他也要多看兩眼才肯罷休:“宜歌,你要哥哥的什麽,拿去便是。”  話音剛落,應宜聲的身體便是猛然的一滯。  他滿身的血液真的開始沸騰起來,嘶嘶地噴吐著熱氣,衝撞著他的筋脈,把內裏的經穴一個個燒著、點燃。血管變成了輸送油料的管道,沸騰,沸騰,沸騰,煎熬著他的骨血,把內裏的一切器官都叫囂著破壞殆盡。  隨後,熱血逐漸平息、凝結,血液就像是燒滾了的鋼水,在遇到冷空氣後,迅速變得堅硬起來。  血液變成鋼筋,在內部盤繞著,從內緩緩刺透了應宜聲的每一寸肌理。  “應宜歌”那樣溫柔地注視著應宜聲,把放在他胸腔位置的手撤開,脈脈含情地望著應宜聲,一字一頓道:“哥哥,為了我去死,好不好?”  ……眼前人不是幻覺。  ……可也同樣不是應宜歌。  應宜聲就這樣讓一個陌生人欺近了自己,輕而易舉地讓他破壞了自己的身體。  ……隻因為他有一張臉罷了。  而現在,這張臉也在發生著變化,化成了一個拔萃的美人,頗有芝蘭玉樹、繞樹春藤之姿。他蹲下身來,托腮看著應宜聲,認真端詳了他死灰般破敗的臉色半晌有餘,才笑問道:“……聽說,你曾用過銜蟬奴的神魂?”  應宜聲不答話,他的體內,屬於銜蟬奴神魂的那部分正在緩慢運作,維持著他不死,但是,應宜聲卻發現,來人動用的手法極其惡毒。  應宜聲的軀體有自愈的能力,而這股注入他體內的魔力,其破壞的速度,剛好能和他盡全力自愈的速度持平。  這也就意味著,應宜聲隻能卡在一個死或不死的邊緣,帶著一身損壞殆盡的血管,進退兩難。  來人揪起了應宜聲淩亂的、滿溢酒香的頭發,開玩笑似的晃了晃,口吻中滿是嘲諷之意:“……他的神魂,你也配用?”第131章 幸福(三)  那風姿綽約的美人, 容貌世所罕見, 眉眼懶散卻精致無比, 眸光浮動間,仿佛有萬千星光飄落在他肩膀之上。  他俯下身來,不顧應宜聲口角旁滾滾流下的血, 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逼他正視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神魂還給我。”  應宜聲嗆出一口血來,冷笑道:“……不如你來拿啊。”  下一秒, 應宜聲的五官就扭曲了起來。  在他體內縱貫的鋼筋麻花一樣彼此扭纏起來, 渾身的骨頭被勒得格格作響,響聲達到最為激烈的高潮時, 就發出刺耳的斷裂聲響。  喀嚓。喀嚓喀嚓。  饒是如此,應宜聲也是一聲不吭, 半聲痛都沒有叫。  多少年前的冰泉洞裏,他以身哺蠶, 任憑那三眼冰蠶生啖血肉,已經嚐夠了世間的皮肉至苦,這樣的疼痛對他而言已經算不得可怖。  最重要的是, 神魂根本不在他的體內, 不在悟仙山,不在任何一個地方。  在經過一番探查之後,來人眉頭凝起,手指微鬆,應宜聲體內絞動的鋼鐵也漸漸恢複了原狀, 但卻在他體內留下一身破碎的殘骨。  應宜聲的喉嚨被血塊堵住,唇角卻止不住向上揚起,艱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沾染上了濃烈的血腥氣:“多謝魔祖仁慈,沒戳壞我的心肺。”  來人麵上失卻了所有的表情,他眸光冷淡地把應宜聲的下頜捏出清脆的喀吧一聲響,把他推倒在地,單腳踏上他殘破的胸口,似笑非笑道:“我耐心不好。隻再說一次,你把阿奴的東西還來。”  應宜聲仍不在意地微笑,仿佛體內碎裂的疼痛與他無關似的:“我知道你是誰。……我在神魂的記憶裏見過你。可他已經死了,這可怎麽辦?”  來人眉眼低垂,指尖在應宜聲那張端美無雙的臉上流連一番後,嘴角輕輕勾了起來:“……那麽就麻煩你,去那個世界裏告訴阿奴一聲,傾官迴來了。讓他也快些迴來。”  說著,他站起身來,袍袖一卷,應宜聲殘破的軀體便不受控製,騰空而起,朝著曲生峽穀底直墮而去。  應宜聲就這麽被來人推入了悟仙山最底部,帶著一身凝結成鐵的骨血。  應宜聲受的不是致命傷,來自銜蟬奴的神魂之力能夠不間斷地修補他的身體,但在他身體裏的血管像是一條條活過來的蛇,總是在他稍稍好轉一分時,殘忍地咬破他剛剛彌合的幾厘血肉。  永遠在治愈,永遠都治愈不了。  這樣循環往複的痛苦,讓應宜聲苦苦熬了數日之久。他動彈不得,唯有頭頂上不斷往複的日月星輝能補充給他些微的能量。  在忍受著體內烈火一般的煎熬時,他遇上了在林間覓食的太女。  沒人知道太女是怎麽在崖底捱過了金丹被剝離的苦楚、撿迴一條命的。  她這三年間不見影蹤,不再現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在峽底修煉。  ……她想要重新修煉出金丹來,做迴那個於應宜聲而言有利用價值的鉤吻太女。  但是,她卻在崖底撿到了一息尚存的應宜聲。  太女伏在他身上,連哭也不敢哭,隻小心地做了一副簡易的木板拖車,把應宜聲拖迴了自己在林間搭建起的一座破落居所,悉心照顧著他,期待他有朝一日會康複。  然而,那位名叫“傾官”的怪人,卻一心不讓應宜聲去死,也不讓他好好活著,留續著他一口氣,也不知究竟為何。  ……仿佛……隻是為了讓這個唯一知道銜蟬奴失落神魂下落的人受刑罷了,直到他忍受不住,交出神魂為止。  可應宜聲卻知道,此人的目的沒有那麽單純。  神魂是有記憶的。而應宜聲所持的那片神魂中,包含著銜蟬奴大部分的記憶。  所以,應宜聲知道傾官是誰,也知道那日出現在他麵前的“傾官”,其魂魄和昔日的江循一樣,都是殘缺不全的。  ……應宜聲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相當簡單粗暴:假若來人神魂全備,自己安放神魂的地點必然無處遁形,然而他卻沒能發現自己的小小伎倆,那就證明他仍是殘缺之魂。  他是傳說中的魔祖,吞天之象。  而他被封印之前,和銜蟬奴一樣,大半的魂魄已然潰散,不知所蹤。  三百年間,每個魔道修士都在尋找銜蟬奴的魂魄,遇之必殺之。但竟無一人知曉,他們魔祖的神魂也流落在外,歸處不明。  魂魄和魂魄之間,存在的關聯甚是微弱,很難準確定位。就像當年的應宜聲,手持一片神魂,尋覓多年,也隻在朱墟中找到了一片銜蟬奴的神魂,至於西延山的那片,完全是江循自己誤打誤撞找到的。  看來,這位魔祖大人要找迴自己遺落的神魂,也是任重道遠。  至於他留自己一條命……大概是和自己一樣,在等待著什麽吧。  於是,他終日沉默,等待。  直到秋去冬至的某日,他體內運轉的神魂,傳來了微妙的感應。  ……他能感應到,其他三片神魂,開始正常運轉了。  這是過去的三年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榻之上,唇角勾起了一絲苦笑。  就在接收到這微弱的訊號時,應宜聲想通了,吞天之象到底在計劃些什麽。  ……這位魔祖大人,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應宜聲仰躺在榻上,思索了很久,直到太女自林間狩來一隻野兔,提著兔耳朵踏入茅屋間,他才折騰出些響動,招來了太女,開口便道:“……帶我去漁陽吧。”  聞言,太女吃了一驚:“主上,您的身體……”  應宜聲苦笑一聲:“放心。我不找到銜蟬奴,把神魂交與他,他是不會讓我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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