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嫣然笑著,轉頭看向了送上門來的秦牧和江循。  他剛才的話,二人都聽在了耳裏,心中不禁大驚。  瘋了!這個人真的瘋了!  江循用胳膊擋在了秦牧的身前,護著他一步步向後倒退。  應宜聲站在原地不動,笑意盎然地看著兩個小孩子避自己如避野獸毒蟲般地謹慎後退。他腰間所縛、寬鬆瀟灑的博帶在風中飄蕩,那通身的仙家氣度,簡直叫人移不開眼睛。  ……但他的身後,掛著三四具已經逐漸僵硬的屍首,倒臥著一個生死不知的孩童。  現在,這個人的目光,鎖定在了秦牧和江循身上。  江循心中的不妙預感升騰到了一個頂點,他暗暗調動著體內的靈氣,讓靈氣沸騰著流遍了他渾身的筋脈,在狀態調整到最佳時,他湊在秦牧耳邊,咬牙道:“跑。”  秦牧堅持:“我不能丟下你一個!”  江循咬牙切齒:“別他媽拖累我!”  說完這句話,不等秦牧再答話,他便一腳踹在了秦牧的後腰上,讓他整個人直接飛趴在了馬車邊沿,自己則迴過身去,傾盡全身之力,一掌反推向了應宜聲。  可惜,應宜聲一動不動,麵對著江循,唇角帶笑地讚道:“勇氣可嘉……”  然而,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在他麵前三尺開外就陡然掀起了一陣旋風,將地上的葉片盡數朝他臉上刮去!  應宜聲絲毫沒有防備,被吹了滿臉的塵土碎葉。  這一擊看似輕鬆,卻是江循剛才趁著應宜聲和宮異對話中,冒險將一個小型的風陣神不知鬼不覺地融入了應宜聲布下的結界之中。  他本來冒著應宜聲很有可能會發現的風險,誰想到,在他的靈力真正和應宜聲的靈力交纏在一處時,他才發現,自己與應宜聲的靈力之間居然存在著某種奇異的契合性,是以江循才能神鬼不覺地在應宜聲的眼皮下埋下這個風陣。  在這樣短的時間裏,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迷了應宜聲的眼睛後,江循掉頭抱起宮異,才向馬車方向衝去,秦牧已經將秦秋和明廬接出馬車,準備禦劍,三人隻等著江循脫險,江循懷抱著宮異跳上了秦牧的劍身,正想說一句快些走,就被一陣席卷的颶風刮得站立不穩,竟從升到半空的劍上直接跌下,懷中抱著的宮異也被摔脫了手。  他控製不住地在地上狼狽翻滾了數次,直到肋骨被人踩住,並毫不留情地一腳踏碎。  江循咬牙硬生生撐過了這一波痛,努力睜大眼睛,想看秦牧他們有無脫困。  這一看之下,他的心一下墮入了萬丈深淵。  應宜聲的左腳踏著自己,他的右手,正扯著口角流血的秦牧。  馬車的蓬頂被掀得飛起,馬四腳朝天,被暴走的沙石擊中了腹部,那裏被劃了一個長約一尺的血口,馬腸子嘩嘩地朝外湧著,它不住踢腿嘶鳴,很快,那垂死的馬蹄便沉重地落在了一側的地麵上,再無動靜。  明廬的腦袋撞在了一塊石頭上,當即便血肉模糊地昏厥過去,人事不知。相對之下,秦秋反倒沒有受太重的傷,隻是蓬亂著頭發,跪坐在地麵上,麵對著眼前淋漓的鮮血與絞死的屍首,拚命用小手堵住自己的嘴,好叫自己不哭喊出聲。  ……最糟糕的是,風掀去了江循的麵具。  應宜聲用空出來的左手抹去臉上的一絲汙跡,低頭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江循的臉,又和右手上提著的秦牧仔細作了一番比照,問江循:“……你是他的影衛?”  江循把臉偏到一邊不吭聲。  應宜聲踮起左腳腳尖,在江循已經塌陷了一塊的胸腔上遊移,選準一個下腳點後,便用力朝下踩去,又是一聲骨骼折斷的悶響,在劇痛中,江循模糊了意識,隻短短哼了一聲,雙手將地麵抓出了一片翻卷的泥土。  應宜聲的口吻裏多了些讚許:“秦家主竟然能找到這般忠誠的影衛,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他越發對江循感起興趣來,俯下身來細細看他的臉,但是,一個細弱的哭腔打斷了他的品鑒和賞玩:“求求您,求求您,放了我哥哥和循哥吧!”  應宜聲有些不滿地抬起頭來,卻見那說話者是個可人的小姑娘,就不由得微笑起來,並不說話,用一種充滿趣味的目光上下審視著她。  秦秋忍受著他的目光,膝行幾步,一個頭磕在地上,再抬起臉來時,眼中氤氳的霧氣和微顫的唇角,讓她看起來楚楚動人:“……求求您了。我拿我的命來換他們,我可以拿我的命……”  應宜聲突然就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他的足尖再次在動彈不得的江循的胸口遊移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可不能讓這樣漂亮的小女孩在我眼前哭啊。”  秦秋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但是,就在下一秒,應宜聲便把她的希望全盤打了個粉碎:“小妹妹,我不要你的命。我隻要你做一個選擇。——若是你哥哥,和你循哥,一定要死一個,你選讓誰死呢?”第69章 迴憶之人(九)  秦秋伏在地上沒有動, 江循清晰地看到, 她瑩白如玉的小手在地上抓出了兩團泥土。細碎冰涼的灰泥從她指縫間擠出細小的幾線, 配合著她發青的手背,說不出的可怖。  應宜聲把江循也從地上抓起,雙手袖口裏各滑出兩柄短刀, 兩道冷銳的寒光橫指在二人的頸間,那星星點點的光芒,刺得秦秋的身體抖如篩糠。  秦秋發出了細小的嘶嗚:“讓我死吧……求求你, 讓我換他們……”  她顛三倒四的話像是一把小針直往江循的心裏揉, 他睜開被血模糊了的雙眼,看了一眼身側渾身無力的秦牧, 嘴角咧開了一個有點痞氣的笑。  ……影衛不就是做這種事的嗎。  江循紅了眼睛,將自己的脖子朝刀刃上狠撞了過去!  應宜聲卻迅速調轉了刀身, 江循的咽喉直直地撞上了刀背的位置,頓時上半身就軟了下來, 跪趴著幹嘔不止。  應宜聲搖頭嘖嘖感歎了兩聲,就又把目光轉向了秦秋:“這兒可是有個一心求死的人呢。你說,我要不要滿足他的心願?”  秦秋僵硬地抬起頭來, 呆滯地盯著癱軟的江循。  江循眼前金星飛旋, 但他的腦子卻清醒了過來。  秋妹不可能會選自己。  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會選自己。  既已經知道結果,他反倒心靜了,掙紮著朝秦秋的方向伸出了右手,玄色的袍袖滑落, 露出了白皙的手腕。  應宜聲不解他的動作,哂笑一聲:“怎麽?想要向你的小主人求救嗎?”  江循的額頭在剛才磕出了一個巨大的血口,汩汩的血湧入他的眼睛之中,漬染得他滿眼血紅,他不吭聲,把右手張開,好讓秦秋看清楚,也好讓她早下決斷。  ……看清我的手,我不是你哥哥。  做出這個動作後,一股奇異的放鬆感彌漫上了江循的心頭。  ……一切都要結束了,終於可以結束了。再也不用頂著這張臉在人前裝成另一個人,再也不用強迫自己去修習那些自己一點都不感興趣的仙法。  能死在一個和紅楓村有些像的地方,已經是他江循莫大的幸運了。  秦牧此時也恢複了些意識,在分清眼前是何情況後,他朝著秦秋拚命搖頭,目光中滿是痛色:“小秋!我欠小循太多了,我不能再欠他一條命啊!”  秦秋的目光在秦牧和江循之間來迴逡巡,原本還帶著些光亮的眸子漸漸結成一潭死黑。  應宜聲興致勃勃地看著她的頭越埋越低,她的小腦袋最終碰到了結霜的地麵,似乎要把自己整個紮入土地中。  應宜聲剛想發聲催促,就聽到一個細弱到幾近不可聞的聲音:“循哥,對不起。”  ……結局已定。  江循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想要笑,喉頭卻像是被泛著血腥味的硬塊堵死,他嗆咳了兩聲,就被應宜聲揪著頭發強行昂起頭來,脆弱的咽喉被逼著完全暴露在了那寒光彌漫的刀刃邊。  應宜聲劈手將右手上抓著的秦牧丟出,緊跟著一個靈力豐沛的掌風,秦牧被打出了三丈開外,身體在地上翻滾中,口中就有滴滴血水滲出,秦秋驚叫著起身想去扶秦牧,應宜聲便用右手對準了她,言笑晏晏道:“睡吧,小姐。”  他話音剛落,掌心內催動的靈力就壓過了秦秋,洪水般的靈流鋪天蓋地地湧來,逼得她頃刻間就沒了意識、昏厥過去。  應宜聲提著江循的頭發,湊在他耳邊慢聲低語:“怎麽看起來不高興呢?……放心吧,我敢保證,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  知道死期將近,江循反倒提不起勁發怒了,他望著應宜聲,唇角勾起一個帶血的輕笑:“……那還真是謝謝了。”  應宜聲笑答:“不客氣。”  江循閉上了眼睛,感覺那冰冷的鋒刃切過了自己的咽喉。應宜聲下刀很慢,像是不舍得把這般美麗的藝術品,一點點地割破頸部表層的皮膚,沿著肌理的方向斜向下緩緩發力,竟過了許久也沒能切到喉管,江循索性開始默念靜心訣,不再想虛妄的生死之事。  一切就在刹那間發生,鋒端已經切入江循喉部的匕首陡然向外一撤,一破空之聲倏然穿耳,尖刃嘶鳴處枯葉削落,片片墜地。  很快,皮肉撕裂,刀聲見紅。  抓著江循的那股力道驟然鬆開,他跪倒在地,緩了數秒,卻不敢抬頭,望向那刀聲終了的地方。  ……不要。  ……求求你,殺了我就可以,不要……  半晌後,江循鼓足了勇氣,睜開了雙眼。  秦牧上身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眉眼間光華已散,胸口插著一把匕首。他手中還緊握著陰陽,靈力已經調集完畢,本來是打算來救江循的,而現在,其上流轉的光輝已經崩潰流散。  江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撲到秦牧身邊的,那鋒刃細薄的短刀整把楔入了他的心髒,但因為刀刃太薄下刀太快的緣故,血還未能湧出。江循不敢動他,隻敢跪在他身側,腰背因為過度的痛楚深深佝僂下去。  他哭不出來,他望著那從秦牧後背穿透而出的刀尖,眼眶發酸,心口像是被鐵製的重錘一錘錘砸成了肉醬。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  應宜聲已經坐上了一根粗壯的樹枝,好整以暇地玩弄著另一把短刀。江循雙手撐地,迷茫地四下看了一圈,許久過後才把渙散的目光集中在了應宜聲身上。  他的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囈語:“……不是說殺我嗎?”  應宜聲挑起了一邊眉毛。  江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他額頭、胸口和咽喉的傷口已經痊愈,但血跡還在,他的臉如同森羅無常一樣血光淋漓,他的目光也一樣閃動著血色,嗓音越壓越低:“秋妹明明選的是我……為什麽……”  應宜聲用刀尖撥了撥耳垂,滿眼的好奇,仿佛江循問了個很是愚蠢的問題:“我殺你一個影衛,有何用處?”  江循微微睜大了眼睛:“……什麽?”  應宜聲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無奈表情,整副身子柔若無骨地貼靠在近處的一根枝杈上,反問道:“我殺了你,秦氏會舉全族之力追殺我嗎?顯然不會啊。如果我隻殺了你,我師父想叫我成為眾仙派眾矢之的的願望,不就落了空嗎?”  ……從一開始,應宜聲就根本沒想殺自己?  江循顫抖著手指指向了昏迷在地、臉上尚有未幹淚痕的秦秋:“那你為什麽要讓她選?”  應宜聲用刀刃貼著自己的臉,笑眯眯地:“逗她玩玩兒。”說著,他又豎起了一根手指,對江循笑道,“順便,就像我剛才說的,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在這片楓林裏做出的選擇。不管最後你們倆最後誰死了,她都脫不了幹係。”  江循胸腔中氣血翻騰,正欲發作,就見應宜聲媚然一笑,從樹上縱身躍下,一身秀美飄逸的天青色長袍隨風獵獵飛舞。他竟然能不依憑任何東西,飄飄然虛踏在半空中,他瞄了一眼已經一動不動的宮異,便把目光轉向了江循,像對待一個老熟人似的親昵招唿道:“小家夥,有緣再會。”  江循一把搶過秦牧手中的陰陽,抬手向應宜聲所立之處投去,但那人輕巧一閃,便是影蹤全無,陰陽投了個空,像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傘一樣狼狽滾落在地。  江循大口大口地喘氣,靜謐的樹林中,他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靜得他心中煩亂,靜得他想用陰陽捅入自己的心髒。  直到一雙冰涼的手牽住了他的褲腳,小幅度地拉扯了一下,江循才如夢初醒,迴過身去,將秦牧擁入懷裏,雙手慌亂無措地攏住他的手,不住地嗬氣,想要留住他的體溫,可他驚恐地發現,秦牧手掌中殘餘的溫度正以恐怖的速度向外流瀉。  秦牧笑了一聲,隨即嗆咳起來,他體內的刀在他逐漸衰弱的心髒再一次切出了深深的口子,他該是很痛,但眼神還是帶著一股叫人心安的溫柔。  他蒼白的薄唇間吐出幾個字,字字含著由衷的歡欣:“小循。你沒事,真好。”  江循用力擦了擦發酸的眼眶,一把把人打橫抱了起來,聲音沙啞:“走。我們去看大夫。”  說到“大夫”兩字,江循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把秦牧放在了一棵還算幹淨清爽的楓樹底下,返身去將自己遺落的劍和陰陽一並取迴,毫不手軟地一劍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如突泉一樣一跳一跳地往外湧,可江循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以往,秦牧煉器時若是受了些小傷,江循都會一邊罵罵咧咧地一邊說他不小心,一邊小心翼翼地切開手指給他療傷,每次秦牧都怪不好意思地紅著小臉說,小循,用不著,自己能好。  這次,他光靠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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