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賈府就忙碌起來。


    百多個舉人進進出出,其中一半人騎著高頭大馬,另一半卻是素衣徒步,顯得極為詭異。


    素衣徒步的舉人扛起繩索,把雪蛟大輦牽扯住了。


    他們迎著寶玉上去,就是充當了纖夫……


    雪蛟大輦是不需要什麽纖夫的,可他們就是這樣做,任由麻繩磨破了衣裳,勒住他們結實的肩膀……


    那騎著高頭大馬的舉人們,卻是送了寶玉上輦。


    他們前唿後隨,像是簇擁豪貴出行,又好像是……


    在押解有罪的囚徒!


    寶玉自個兒也是這般矛盾,黑狐大氅下,是死白死白的囚衣…...


    一路緩緩行駛,往東城的繁華駛去。


    在東城的偏北部,有座和豪宅府邸刻意保持距離的園子。


    這園子倚靠星點湖泊而建,雕梁畫棟之間,分明露出十分的雅致。


    而在一片雅致之中,也有香紗朵朵,柔雲片片……


    這是東城的牡丹苑,沒有圍牆,也沒有格柵,隻要進了百花叢中,就是進了牡丹苑的所在。


    樂陽申騎著駿馬在前麵開路,剛剛踏入花叢的範圍,就有人迎麵而來。


    隻見這人濃妝豔抹,雖然年過三十,卻還十分嬌媚嫵豔,是為紅娘半老,風韻猶存。


    這‘風韻’人還沒到,聲音就帶著媚意傳了過來……


    “呦,我喜娘啊,還想著今個怎麽喜鵲叫呢,這才清晨光景,就有貴客登門……”


    話沒說完,喜娘就看見後麵的雪蛟大輦,眼神在拉車的舉人身上掃過,嚇得一個哆嗦。


    “這,這,好些個舉人老爺,怎麽都在拉車呢?咱們大周儒家天下,可不敢這樣,怎麽個都不敢……


    那車裏的公子爺、貴人呐,喜娘給您找百八十個姑娘伺候,您可別嚇壞了喜娘……”


    說著,喜娘很自然的要往前走,順手還要掀開車簾。


    她要看看這雪蛟大輦裏麵的,到底是不是剛迴中都的寶二爺?


    她知道寶二爺正在風口浪尖,怎麽個也得見到囫圇人不是?要是有人冒名惹事,就算牡丹苑的後台再大,那也擔待不起……


    喜娘見慣風月春秋,看遍豪門光輝,也深知其中諸多的難以名狀。


    她可不想自己成了代死的鬼,要把自己摘了去……


    【隻要看清是誰,老娘立馬告病,不,是告老!】


    喜娘這般想著,加快了蓮移碎步。


    可是這時候,一柄連鞘的劍,卻是擋在了她的身前。


    “哎呦這位爺,咱們牡丹苑裏,那可是不能動刀動槍,別嚇壞了姑娘們……”


    喜娘還要打趣,招手喊了一下,就有十幾個姑娘湧過來。


    這些姑娘去攔執劍的樂陽申,那喜娘,還是要往雪蛟大輦的地方去……


    可是這個時候,寶玉走出大輦,目光直視,徑直往前走。


    他誰也不理,誰也不問,挑選了牡丹苑最中間的亭台,就是盤膝坐下……


    “原來真個是國公府的寶二爺,哎呦,貴人呐,喜娘得多找百多個姑娘,還得給您挑最漂亮的!”


    說著,喜娘就要往迴走,可是那連鞘的寶劍,也跟著把她攔在原地。


    趙貴寧拍了拍樂陽申的的肩膀,讓他把佩劍收迴。


    隨後,趙貴寧的嘴皮抖了一下,心疼啊,難受啊,我的爺,這都是錢呐!


    他猛然揚手......


    嘩啦啦~


    無數銀票隨風灑落,白花花的,茫茫的一片,上麵黑色的字跡,更是尤為喜人……


    ...


    眾舉人過去圍了寶玉,各自端坐在地,閉目不語。


    隻剩下趙貴寧扯了喜娘,生冷道:“我等要在這裏開辦詩會,不清場,也不包場,你隻需要好酒好菜的伺候,那些好姑娘麽,我等也不跟人搶。”


    說罷,趙貴寧也去了寶玉那邊,同樣席地而坐……


    一片肅穆,似乎天地陰冷瀟瀟。


    喜娘猶豫了好一陣,還是讓人去上酒菜。


    美酒,斟滿;


    佳肴,遍鋪地麵……


    等這一切放置妥當,仿佛清冷青山突然遍布了遊人,場麵一下喧囂。


    舉人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樂陽申還叫了姑娘,不貪容貌,不論身材,隻要看得過去的,那也就算過得去。


    他們大聲談笑,吟詩,一下子讓不處於‘營業時間’的牡丹苑,變成了吵鬧的市場……


    在這片喧囂之中,寶玉敞懷披著黑亮大氅,露出的死白囚衣,更是招人眼球。


    他沒有吃肉,也沒有喝酒,甚至,從不開口……


    早晨,


    晌午,


    傍晚!


    隨著時間過去,喧囂聲沒有半點弱下去的勢頭。


    等到牡丹苑到了進客的時辰,場麵更加熱鬧。


    有人怕事躲遠,然而更多的,卻是選了靠近寶玉的地方,他們或聽或看,連嬌俏的姑娘們也顧不得……


    在百多個舉人的醉酒放蕩中,寶玉好像一個得到的老僧,古井無波。


    他不在乎趙貴寧等人的吵鬧,也不在乎附近亭台樓閣傳來的詫異、好像看猴子的眼神。


    有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過來牽扯,全在半路,就是被舉人們有意無意的攔腰抱攏……


    …


    熱鬧,那是極為熱鬧。


    古怪,那也是極為古怪。


    就在這樣的奇妙氛圍中,好些人刻意來了這裏;


    自然也有某些人,在接到這種消息的同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甄公公手捧一疊紙張,一直等在養心殿外。


    他接過甄不語遞來的消息,看過後,忍不住讚道:“好個寶哥兒,真心懂事。”


    甄不語湊趣道:“義父,寶哥兒懂事在哪裏?”


    “不要問,不要聽,記住,你隻是個奴才。”


    甄靜安對這個義子十分喜歡,把人遣退了,繼續在門口等。


    他已經等了一天半夜,好像一棵枯木,不介意等上十年八載……


    “進來吧。”


    許久後,養心殿內終於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響。


    甄公公推門進去,又小心把十餘丈高的門扉關好,這才碎步跑到水英光的身前。


    他沒抬頭看水英光在做什麽,隻是彎腰、低頭。


    “不必多禮,”


    水英光坐在龍椅上,手指捏著小巧的七竅血玲瓏。


    他的額頭布滿汗珠,十分疲累的道:“今天是第一天,賈寶玉做了什麽?”


    “稟告陛下,賈寶玉……”


    甄公公把牡丹苑的事情說了一次,笑道:“寶哥兒這是討您好呢。您看看,黑狐大氅內裹囚衣,還有他的下屬……


    那可是一半高頭大馬,一半苦力纖夫,明擺著說自己深受皇恩,全都仰仗陛下您呢。”


    “哦?這怎麽說?”


    水英光來了興趣,把七竅血玲瓏放在金案上。


    甄公公湊趣道:“您看,您讓他三日後迴京……


    咱們都知道,這小子是猜出了您的意思,您是又氣他,又不舍得他這顆腦袋,可是三日後金殿麵聖,他就猜不出來了。


    他這是跟您服軟呢,是說自身榮辱,全在您的一念之間。”


    “你倒是肯給他說好話,”


    水英光有點樂了,笑道:“他服軟是真,但是真個服軟,卻是不算。”


    “陛下,老奴愚鈍。”


    “這小子把地方放在了牡丹苑,自個又不吃不喝,也不找姑娘……你把今個還敢去牡丹苑的文人記下來,有官的貶官,沒官的永不敘用。


    這幫沒腦子的家夥,他們都當了賈寶玉的陪襯…...


    這小子是說咱們大周的文人貪圖享受,是想告訴朕——


    他賈寶玉,才是真個有用的!”


    “呔,兀那小子,又在坑人!”


    甄公公一下子‘惱’了起來。


    坑人?


    水英光這才注意到甄公公手裏的東西,笑問道:“看你這模樣,難道他坑了你?”


    “何止是老奴啊……”


    甄公公把《子不語》的副本給水英光看,怒道:“這小子昨夜真個嚇死了老奴,竟然出了這種文章,對了……”


    甄公公好像想起了什麽,壓低了聲音道:“被嚇著的還有那一位。而且,那一位被嚇了兩次。”


    提起‘那一位’,水英光驀然神采大作,半是心疼,又半是興奮的道:“嚇了兩次?說說,快點說說。我那美人兒恩師,可從沒被人嚇到過!”


    “陛下,您不仔細看看這些文章?”


    聽到甄公公意有所指的言語,水英光翻看《子不語》,笑道:“有點意思,你看看‘李通判’裏寫的‘妖道煉法易形,圖財貪色,天條決斬’……


    這第一卷,好像產生了些許微妙。”


    “陛下,這隻是奴才烙印的副本。”


    甄公公再次提醒道。


    水英光突然呆滯,特別認真的看了好幾遍,瞳孔都縮成了針尖一般。


    很難想象——


    到底有什麽事情,能夠讓天子失了龍顏?


    甄公公小心翼翼的道:“稟告陛下,奴才是烙印的副本,跟寶哥兒字跡一樣,您沒看出來,那也正常,可是……


    我的陛下呐,咱們都知道,能真個產生這種微妙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呢。”


    “當然知道,”


    水英光的手指扣著金案,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也是不由壓低了聲音,思慮道:“不知何許年前,巫族雄霸洪荒;


    不知何許年前,巫滅妖生,天地有了新主;


    也是不知何許年前,人道立,道家稱尊;


    其後佛道雙足鼎立,又是百家爭鳴,壓製了佛道兩家;


    再然後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佛道兩家竟然勢弱,還沒妖族強大……這世上沒有個永恆的國度,同樣也不可能有不朽的教派!”


    “那您的意思是?”


    “不用管他。”


    水英光考慮了一陣,笑道:“《子不語》雖然有了後續傳承的微妙味道,但隻是一卷半,壓根不是個完整的世界,自然也不是完整的傳承……


    這賈寶玉,到底也隻是個舉人罷了。”


    “這……”


    “你還有什麽話講?”


    “老奴不敢說。”


    “但說無妨。”


    水英光很隨意的擺了擺手。


    甄公公滿臉冷汗,沒奈何,苦著臉兒道:“《子不語》共分二十四卷,所有內容都在寶哥兒胸中藏存!


    他隻是二膽舉人,才氣不足才沒能書寫完全。而且……”


    “什麽!”


    不等甄公公說完,水英光就驚叫出聲,一口冷氣倒抽進口。


    剛剛修繕好的養心殿嘩啦碎裂,好像被漩渦吞吸,要往水英光的嘴巴裏去。


    這口涼氣,真個是抽得很足……


    七竅血玲瓏也隨著飛起,被水英光擋在嘴邊。


    他連忙鬆了氣息,讓漫天磚瓦碎石砰然落地,附近飆來的護殿金甲、成隊守衛,也被他厲聲罵退了去。


    “你說什麽?”


    水英光驚聲開口,又連忙壓低了聲音,問道:“真的有全文二十四卷?該死,如此寶貝,怎麽可能出自舉人之手?”


    “可就是寶哥兒書寫的,咱們能分潤,但是搶不走。”


    甄公公很委屈的道:“而且,奴才,這,還沒有說完。”


    “說!”


    水英光渾身大汗淋漓,頹然坐下。


    此時此刻,他覺得——應該什麽都驚訝不了自己了。


    可是這個時候,甄公公哀聲道:“後麵還有續篇十卷……”


    嘭!


    龍椅炸裂,水英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甄公公真個哭出了淚花兒,委屈的道:“陛下,這可不怪老奴,那一位就是被這樣嚇了兩次。


    她比您還慘,化作星光而走的時候,聽到這個,一激動,摔進了西海贏魚一族的地盤去了……”


    “沒事,朕沒事,”


    水英光顛顛的笑了一陣,又傻傻的哭了一陣。


    等瘋夠了,身體一顫,才恢複大周天子的威武模樣。


    “很好,”


    他咬牙切齒的道:“賈寶玉在牡丹苑弄出場麵,就是想告訴朕他有用,揣摩不清朕的心意,就玩半硬半軟的鬼把戲。


    他覺得自己木秀於林,覺得自己風必摧之,是想幹脆長高,變成那通了朕的老竹,誰也動搖不得……


    好吧,朕成全他!”


    甄公公露出一絲極為隱秘的笑意,彎腰問道:“那麽按您所說,他這通天老竹,可是做成了?”


    “有這玩意,想不通天都不行!”


    水英光哈哈大笑,把紙張塞進龍袍裏,好像渾身都一下子變成了安穩。


    他想了想,笑道:“隻是通天還不成,這顆七竅血玲瓏,總歸得有個去處。”


    “那,您的意思是……”


    “傳朕旨意,不用等什麽三日後了……


    就在明日朝堂,賈寶玉金殿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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