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聲喃喃,輕聲問道:“你送過小十八一首詞?”


    “沒錯,是《長相思》。”


    “那麽,我也要一首,要傷感的,但是,得是兩情相悅。”


    黑娘淚眼迷蒙,哀泣道:“我要一首兩情相悅的苦情詞,隻要你作出來,我就饒了你。”


    聞言,白南煙驚愕失聲道:“不行!”


    她擔心的看向寶玉,那種苦情詞,還得兩情相悅,真個太難。


    然而此時......


    “好。”


    寶玉滿口答應。


    他不覺得自己需要黑娘饒恕,他用文火煉體了很久,自爆文火,還未必能要的去他的性命。


    可是看見黑娘的哀泣懇求,他心軟了。


    不是心軟黑娘,而是心軟小十八,還有小十八之前的十七個白霞仙子。


    於是他低聲吟哦: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亂,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來自陸遊的錐心之作,《衩頭鳳.紅酥手》出口,那是什麽都用不著多說。


    隻見天地異象悄然顯化,如同春雨般潤澤無聲,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天空已經展開了一副唯美也極為淒美的畫卷。


    長須、大帽、文士寬袍……


    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雙眸含淚,靜靜的看著一副十分華美的畫卷。


    “天啊,是畫中畫!”


    “天地異象中呈現天地異象,這得需要有何等的修辭?何等的技巧?單就摒句、論字而言,已經是詩詞之中,技近於道!”


    舉人們有文膽墊底,還算鎮定。


    但是由於這裏的動靜,趕來的掌櫃、小兒,還有客棧裏的遊人就心潮澎湃,完全控製不住自己。


    他們或許不懂得摒句論字,但是天地異象中那種唯美的淒涼,讓他們感同身受。


    哽咽聲連續響起,無數人潸然淚下。


    隻覺得情之一字中,萬千淒苦也不過如此……


    黑娘也早就忘了寶玉,抬頭觀看天地異象中的中年文人。


    她看見中年文人在強忍哽咽,也看見了中年文人所注意的‘畫中畫’——


    那是一個女子,紅潤酥膩的手裏,捧著盛上黃縢酒的杯子。


    中年文人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可是在滿城蕩漾著春天的景色裏,女子卻早已經像是宮牆中的綠柳那般遙不可及……


    他看見女子的淚水洗盡臉上的胭脂紅,又把薄綢的手帕全部濕透,苦澀難言,痛苦難耐,隻能悵然一聲歎息。


    歎息聲仿佛夯砸了眾人的心底。


    讓客棧的掌櫃、小二哥,還有居住的旅客伏地痛哭;


    就連舉人們也忍耐不住,發出細小的幾聲哽咽……


    天地異象到了這裏,就是緩緩飄散,碎落成無數的粉紅傷心的光點。


    黑娘伸手接了,又看著光點消失不見,轉身盯著寶玉。


    這一眼,卻讓寶玉驚了一次。


    因為黑娘的眼神,那是如此陌生!


    這眼神,不屬於小十八那樣的白霞仙子,但是,也絕不屬於傷心欲絕的黑娘!


    十分冷靜,十分冷酷,被《衩頭鳳》帶起的情緒,此時已經如同粉色的光點一般完全消泯。


    “你到底是誰?”


    寶玉忍不住問話出口。


    黑娘卻是笑了一陣,手掌抬起來,不等白南煙和舉人們反應過來,就和寶玉的手掌攥在了一起。


    隻是……這絕不是溫柔!


    而是一種警告,一種十分百分千分萬分的堅決!


    她顫笑,如同一朵危險的曼陀羅,顫聲笑道:“很好的詞,但是不夠。寶哥兒,記得我說的是,要一首兩情相悅的苦情詞。這首傷感足夠,但不是兩情相悅。”


    “還有後文。”


    寶玉感覺手掌傳來的滑膩細嫩,也知道這種柔軟的觸感中包含的森然殺機。


    可是這個時候,寶玉笑得歡快,朗然道:“看在小十八她們的份上,我要送你的不是一首,而是兩首詞,成套!”


    說罷,寶玉再次吟哦: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他的聲音十分平整,似乎不帶任何情緒。


    事實上,對於唐婉的這首《衩頭鳳.世情薄》,寶玉也曾經感慨萬千。


    但是此時,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戒備眼前這不知道是何人的‘黑娘’身上。


    聽到他的吟哦,黑娘突然鬆開了手,抱著膝蓋柔柔弱弱的蹲在地上。


    她的貝齒咬著黑白相間的唇,雙手托著下巴,好像等待電影開演的孩子,靜靜的昂著頭,看那如同畫卷般鋪展開來的天地異象。


    異象很美,簡直淒美到了極致。


    與陸遊的原詞比較而言,唐婉的處境更加悲慘。


    如同韓愈在《荊潭唱和詩序》裏麵所寫:自古‘愁思之聲要妙’,而‘窮苦之言易好也’。


    唐婉隻要把自己所遭受的愁苦真切地寫出來,就是一首上好的詞作……


    天地異象再次破碎,卻是化作點點的細雨,撒在人們的身上,卻不濕潤了衣裳。


    但是眾人,包括有文膽打底的舉人們,甚至連白南煙也眼眶通紅,恨生生的盯著寶玉。


    他們還不忘朝前挪動,看見‘黑娘’不再動彈,就擋在了寶玉和‘黑娘’的中間。


    “不用擔心。”


    ‘黑娘’哽咽著說話:“我剛才說了,他滿足了我,那麽我就饒了他。這兩首詞作足夠了,真的足夠!


    第一首把眼前的景、見在的事融為一體,又灌滿了悔恨交加的情緒,仿佛就是一幅淒愴酸楚的感情畫麵,這樣獨特僅有的聲情,怕是前無古人,也很難再有來者;


    第二首雖然差些,但是,


    結合上一首……更妙!”


    ‘黑娘’哭了幾聲,突然站起來,在眾人緊張的時候,自顧自的跑去占了一個廂房。


    她推開窗子,黑白兩色的秀發被夜風吹拂,輕快笑道:“我不是黑娘,以後用不著防我;


    我也不是小十八,用不著跟我親近。


    嗯,你們就叫我十九……算了,叫我九娘好了。”


    這裏麵的味道,十分古怪。


    寶玉是個聰明的,當下疑惑的看向老夫子,卻見老夫子背負雙手,抬頭看天,一點迴答他的意思都沒有。


    “我要是成聖,第一個把這個老家夥煮了。”


    寶玉惡狠狠的道。


    可是,恨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後腦勺一陣發麻,轉身看去,又恰好對上白南煙恨生生的清麗妙目。


    “一下送出兩首呢。”


    白南煙軟下來,很委屈的嘀咕著。


    看見白南煙少有的委屈神色,寶玉覺得自己的脖子犯賤,恨不得扭下來才好。


    現在的他可不隻是後腦勺發麻,那是整顆腦袋都好像有螞蟻在爬……


    寶玉深唿吸了好幾次,拿出筆墨紙硯,把兩首篇章寫了出來。


    一首乃是煊赫篇章,才高八尺三寸;


    另一首卻是差了很多,隻是名動頂尖,才高五尺九寸。


    寶玉打散書寫的天地異象,卻不急著吸納才氣靈泉。


    想及體內還有老夫子給恢複的才氣,幹脆全部用了,再次寫下一篇詞賦。


    同樣打散異象,但是那高達八尺七寸的,隻差三寸就是十城級別的才氣靈泉,還是引來了一陣瘋狂驚叫。


    “天啊,接連三首,兩首煊赫頂級,一首名動頂級?”


    “這到底是誰?如此詩才,怕是最近聲名鵲起的賈爵爺也比不上!”


    “等等,你們看他的黑狐大氅,會不會就是寫下《三國演義》的賈爵爺?”


    客棧的旅客驚叫起來,要往院子裏湧。


    掌櫃的連忙帶著小二攔住,和舉人們一起,把人都給哄走勸走。


    但是很快的,處於高處的天字、地字號的房間就推開窗戶,好多人擠在一起、伸長脖子,要往寶玉的院子裏瞧。


    “風起洲渚寒,雲上日無輝。連山眇煙霧,長波迥難依。”


    寶玉指了指偷看的人群,一個舉人就隨口吟哦了兩句,頓時煙波如同大霧湧來,彌漫了整個院落的上空。


    寶玉把前兩章綻放金光的十扣紙丟了出去,不偏不倚的落進九娘占據的廂房,隨後也不說話,自顧自的去占了樂陽申的屋子。


    他看見樂陽申還在熟睡,磨磨牙,拎起樂陽申背上的衣服。


    到了門口,猛然一腳。


    房門啪的一下死死關閉,樂陽申在院子裏打了個滾,然後……打了鼾……


    白南煙看了寶玉的房門好幾次,真個見人不出來,這才竊笑起來。


    她拿起地上剩下的最後一張十扣紙,上下觀看,美眸裏的瞳孔越發擴張,喜愛的神色溢於言表。


    連忙小心折疊,小石頭跑來湊趣,她都不給看。


    “到底是什麽詞賦,那麽寶貝?”


    小石頭是個好奇的,忍不住轉起了純純的眼珠……


    …


    第二天,一切好像恢複了正常。


    舉人們暗地加強了戒備,平日還是讀書練琴,看起來悠閑自在。


    他們都是暫時空置職司,要跟著寶玉,唯獨有職司的寶玉,卻也不怎麽著急......


    寶玉走出房門,看見趙貴寧帶著十個秀才正在練習琴藝;


    白南煙在旁邊指導;


    還有一個黑白相間的窈窕身影,蹲在錦墩上托著下巴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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