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南煙把曲子書寫出來,字體娟秀,溫和圓潤,她把三尺兩寸的才氣靈泉壓製了,就著燭火,越看越喜歡。


    寧月兒湊趣道:“小姐,您可不光人長得漂亮,這字都越看越覺得嫵媚了,隻是幹嘛把才氣靈泉給壓著,放出來吸收掉了不好?”


    白南煙嬌哼一聲,撇嘴悠悠的樂。


    【就是不放,平白讓那小子得了才氣去。】白南煙心裏想道:【先是‘君子懷德’,又是‘君子和而不同’,這文名響亮起來,那小子點燃文火的速度要翻個幾倍,說不定能趕上明年開春的秀才大考。這是有多大好處!】


    她冷哼道:“我可是出了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怎麽著也得多瞧上兩眼。那小子,哼哼,那小子……也不說送我篇詩詞,哪怕是個不正經的、胡亂勾搭的我也認了,還要我花銀子買。”


    “那樣的您也瞧不上眼呀。”


    寧月兒正在湊趣,不自覺往曼陀羅紫色的娟紗幕簾外看了一眼,笑道:“小姐您看,這不是來了嗎?我就說那賈寶玉人小鬼大,忘不了您這花容月貌呢。來的是他的小廝,就是那個要搶我填房的潑才。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屋子都不是好東西。”


    “索性是來了,有好處就得。”


    在自個閨房裏,白南煙也不顧及‘見錢眼開’的形象,亮堂著眼睛往外瞅。隻見茗煙四處走了走,在一處有窗子的地方停下,仰起脖子,扯開嗓子就喊。


    “誰是舉人?舉人老爺呢?我家寶二爺讓我來,有話說與你聽。”


    大日廳的黑珍珠織造的細簾從一旁撥開,賈雨村帶著溫笑緩步走出,道:“這裏就我一個舉人,隻是我與你家寶二爺素不相識,要帶什麽話兒給我?”


    “自然是好話。”


    茗煙跳上窗台,坐在窗棱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寶二爺說,這舉人嘛,學多識廣,既然來過一次,總不能忘了拜見。他說,一口不成個大胖子,以後定然努力讀書,向您這樣的舉人老爺看齊,將來做了舉人,那也能護佑三裏方圓的百姓不是?”


    說著,茗煙翻個跟鬥跳出窗台,遠遠傳來咋咋唿唿的話:“舉人大老爺,小的可是把話帶到了,我慢走,您不送,哎呦,千萬別送!”


    噗嗤,曼陀羅紫色的娟紗幕簾後響起一聲悶笑,賈雨村對著幕簾後看了一眼,又作了個同輩間的文人禮節,笑嗬嗬的迴大日廳了。


    “瞧瞧,舉人就是舉人,寶二爺這樣的謙謙君子都敬他,專門派了小廝問安。”


    “嗤,你是生員嗎?”


    “當然,你看我這灰袍,可是文院發放的。”


    “好吧,你好生讀書,盡量別出門了,笑死人。”


    “你說什麽!”


    兩個生員吵了起來,麵紅耳赤,捋袖子要打。旁邊有白衣秀才伸手擋了,皺眉道:“成何體統?瞧瞧你們這模樣,跟三甲舉人老爺比起來算個什麽?就算跟君子懷德的寶二爺比起來,你們就不臉紅?”


    “他譏諷我!”


    “譏諷你也應該!”白衣秀才皺眉道:“寶二爺派了小廝來,可不是給賈三甲請安的。你聽聽,護佑三裏方圓,這是怪罪賈三甲不去保護百姓,偏生跑到這裏頑呢。賈三甲也是風度翩翩,不解釋,不生氣,迴去就是。不過……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也覺得有點不對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白衣秀才旁邊也都是一身製式素袍的秀才文位。


    其中有人凝神思索,嘴裏不停咕噥道:“一口不成個大胖子……這話聽著粗糙,實在是至理名言,在說不能急於求成呢,可是這句話…..”同樣白衣的秀才敲著桌子,努力揣摩:“一口不成個大胖子,這話有點不對。按照語序,應該是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以寶二爺的文采,斷然不會犯下此等錯誤,那麽,一口不成,一口,一口不!”


    他忽然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諸君且看。”他在曉翠桃花木桌上攤開紙,先寫個‘口’字,再寫個‘不’字,隨後寫下個‘壹’字,笑問道:“爾等看看,這三字加起來,是個什麽字?”


    “什麽字都不是,你這是打什麽機鋒?”有人皺眉。


    這個秀才得意笑了,把‘壹’字劃去,隨後寫了個‘一’,“曾有人言,我等如今所用字體太過複雜,可以簡省。那人雖然沒有簡化所有字體,隻是簡化了從一到九九個數字,已然引起軒然大波。這個壹字,簡化而來就是一了。


    諸君再看,這是個什麽字?”


    “一、口、不……我呸!這是個呸字!”有人驚叫起來。


    剛剛出口,連忙捂住嘴巴。他注意到所有人都看著他,眼神裏滿是憐憫,其中有那好心腸的指指茗煙跳出去的窗子,意思不言而喻。


    這人怯生生的,偷眼瞧遮蔽大日廳的黑珍珠細簾,腳步挪動,向著門口溜。沒到門口呢,就耐不住,斯文不要了,順著茗煙翻過的窗戶跳出去,不多時,就沒了人影。


    大廳有人笑起來,“這家夥,還算知趣。”


    “其實也沒什麽,賈三甲見多識廣,又極具涵養,便是寶二爺戳上了他的鼻梁骨,不也是笑笑就進去了?此人隻是無心之失,那個,聲音略大了些,想來賈三甲不會怪罪。”


    “我倒是不懷疑賈三甲的學識、修養,但是據寶二爺所說,賈三甲真是有點……那個了。舉人能護佑三裏方圓,那是能活了多少百姓?他怎麽就在這兒呢?”


    “噓,慎言,舉人文名,也是你我能夠揣度的?”


    曼陀羅紫色的簾幕後,白南煙笑得花枝亂顫。


    寧月兒呆著眼睛,愣愣問道:“小姐,您這是笑什麽呢?”


    白南煙一個勁擺手,讓寧月兒取了茶水,喝掉了才順了氣,“哈哈我笑那賈三甲,平白吃了這麽大的虧。賈寶玉真是個憊懶貨色,當著麵不罵,派個小廝來,還罵了就走,這是讓賈三甲連個解釋的工夫都沒有,硬是憋氣。”


    “他罵賈三甲了?我怎麽沒聽出來?還有,我看賈三甲沒生氣啊。”


    白南煙敲了寧月兒的腦袋,笑道:“他沒罵,就是啐了口唾沫在賈三甲臉上。呸,我呸,哈哈有趣,罵人都不帶髒字兒。你別看賈三甲不生氣,心裏不知道多憋屈呢,他連個解釋的工夫都沒有。”


    “君子和而不同。他可以和賈寶玉見解不同,也可以任人辱罵如沐春風,但是賈寶玉連個迴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委實不地道,太不地道了。哈哈……不地道的好,妙!”


    寧月兒偏腦袋看白南煙——瘋了,都瘋了這是。文人的世界,她真個不懂。


    白南煙突然停下,和寧月兒傻乎乎互相對視著,良久,幹澀問道:“你那潑才走了,也就是說……


    混賬!這個不地道的賈寶玉,還真不給我半點好處!”


    …


    賈雨村合上黑珍珠細簾,端坐大日廳黑檀木屏風大椅,手指閃爍才氣熾光,硬是把紙張上的三尺才氣壓了下去。


    “唿~”他吐出一口濁氣,笑道:“好個賈寶玉,將我一軍。”


    旁邊有人恭候,是林修竹。這個十餘歲的半大生員一身平和,滿麵謙恭,與賈雨村相比少了幾分內斂含蓄,卻多了一絲少年文人的謙虛謹慎。他輕聲道:“恩師,您不也是將他一軍?這《詠麻雀》被您壓著,他得不到首版才氣。”


    “我能壓多久?就這麽一直壓下去嗎?”賈雨村放開手指,任由才氣靈泉消散。其中兩尺消散於天地之中,剩餘的一尺分為兩份,一份被他吸納,另一份飛出大日廳,不知往哪裏去了。


    賈雨村搖頭道:“這賈寶玉是個有德行的,就是心機太重,他讓小廝傳話即走,就是讓我沒辯解的時間。青丘狐族有子如此,委實可怕了些。”


    “弟子去殺了他!”地上跪著的秀才狠厲抬頭,是林和正。


    他不忿道:“不就是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東西嗎!隻求恩師借我《劍吟》首版,今夜我就殺了他。他壞我文名,又言辭辱罵恩師,罪不可赦!”


    賈雨村端起茶杯抿著,稍後歎道:“和正,以你之心胸,何日能成大器?”


    林修竹嚇得直打哆嗦,連忙踹翻了自己親兄,代替跪下懇求道:“恩師,哥哥是一時氣暈了頭。他不是此等卑劣的人,隻是氣暈了頭,求恩師饒過哥哥。”


    “他要不是你的親兄,我讓他跪著幹嘛?”賈雨村撫摸《詠麻雀》首版,感歎道:“可惜沒得到那首鄉村俚曲,連篇一十一問,每一問都敲打人心,那不是鄉村俚曲,而是一柄利劍,斬斷塵世煩擾的利劍。”


    林修竹爬起來,躬身道:“弟子懵懂,還請恩師點明。”


    “可記得《論語.學而》”


    “聖人篇章,半聖修撰,弟子當然記得。”


    “沒錯,聖人篇章,一般人難求甚解,可這首鄉村俚語卻是把其中一句警醒的給唱透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你仔細聽聽,這鄉村俚語的哪一問不是讓人三省吾身?”


    林修竹仔細迴想,突然汗出如漿。


    “弟子明白了,弟子比之那賈寶玉差了太多,哥哥也是。弟子懇求恩師,讓哥哥登門道歉,以求寶二爺寬恕,這樣知錯能改,哥哥的文名能夠扭轉。”


    “不!我不道歉!那樣無事忙不就得意了?他的文名又要增長!我不服!不服!”


    賈雨村眯起眼睛,問道:“隻是不服?”


    “我,我……”


    “好了,我也沒想你去道歉。”賈雨村還是微微勾著嘴角,似乎他的笑容永遠不會落下一般,“你去道歉,固然你的文名會有些許扭轉,但也不多,可那賈寶玉的文名就要暴漲了。此事,不可為。”


    他抬起頭,看大日廳滿目琳琅,輕聲道:“寶玉有德,天知、地知、我知就好……”


    聲音很淡,似乎除了他自己,便是弟子也不想被聽去了。林修竹看恩師笑意從容,忽然冷從心起,凍徹了骨髓。


    “恩師!”他噗通跪下。


    賈雨村不再理他,隻是拍拍林和正的肩膀,笑道:“如此,你便去那中都府,自個領了流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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