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寶玉眉頭鬆動,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好的詩詞沒有,但是普通白話,鄉曲俚語,倒是想了個應景的。”


    普通白話?


    鄉村俚語?


    眾人大驚失色,看寶玉的眼神,仿佛看一個荒誕不羈、頑劣無比的孩童一樣。沒錯,以寶玉十一歲的年紀,在他們眼裏確實是孩童了,可正所謂利人、利他、利天下,是為君子懷德,寶玉做到這點,誰敢再把他當無知小童?


    更何況隻要作出應景的詩詞,‘君子和而不同’的高帽子就妥妥砸在了他的腦袋上。聞道有先後,兩個君子高帽,足夠寶玉擺脫年齡的桎梏,與秀才、舉人,甚至是進士同輩論交。


    白南煙搖頭歎道:“年齡尚幼,涵養不足,他自大了。”


    寧月兒在後麵笑:“可不?他就是個毛孩子。我說小姐,怕是您期望擺的高了,摔下來也就覺得狠,我倒是覺得沒什麽,他畢竟是個孩子,沒人跟他計較。”


    白南煙輕撫琴弦,黔首微搖——這儒家盛世,文人博取文名不下於刀劍互搏的血腥,誰管他是不是個孩子?


    儒家重禮法,輩分上不會亂,但是除了輩分,還有文名、才氣以及官銜高低的比較。官銜高低跟輩分相同,屬於禮法中必須的那種,而文名、才氣,那是足夠碾壓前兩者,達到一文動天下,無人膽敢質疑效果的極為可怕有用的東西。


    如果有人文名遠播,他去決定什麽事情,長輩不願也不能質疑;如果有人文名遠播,就算一介布衣,當地的父母官也要看他幾分臉色,不敢拿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寶玉是最大的贏家,就算作不出來詩詞,文名也是逆轉翻盤,可他說了什麽?


    普通白話?鄉村俚語?這等東西與普通的武道修煉相仿,被稱為下九流,比打油詩的地位還要低下了一十八層地獄去。要是作好了也就罷了,要是作不好,增長文名的事情可就付諸東流。


    白南煙緊緊抿著嘴唇,哼道:“貪心不足蛇吞象,他是要用自己‘君子懷德’的名聲,去拚那‘君子和而不同’的更高峰。”


    “能拚到嗎?”


    “難,太難。”白南煙搖頭道。


    以景色寫文,簡單;以情感寫文,也簡單;就算以景生情、以事件生情寫出文章,對寶玉也不是多難的事情,但是以她的要求作出詩詞……


    委實太難,難比登天。


    諸多文人被比作麻雀,罵他們空得俸祿卻不思為國,罵得好,罵得應該,罵得痛快!但要達成‘君子和而不同’的效果,必然得在‘不同’後達到‘和’的境界。寶玉必須在一篇文章內給眾人找到釋懷的理由,又不能推翻自己先前的痛罵,要是推翻了自己的論調,就是前倨後恭,小人一個!


    可這諸多要求前後矛盾,便是千言萬語也寫不清的,何況要在一篇詩詞裏全部體現出來?不過想來也對,‘君子和而不同’這種文名是多少舉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寶玉想要拿到,沒點困難怎麽行?


    白南煙噗嗤笑道:“這下他栽定了,也是我給他畫的餅太大,讓他眼饞得很。嘁,與這些相比,文章裏沒個‘歉’字反而簡單,他要掉進自己的貪心大甕了。”


    樓下眾人一片寂靜,他們在等寶玉的詩詞出來,同時也是等待一個才子的崛起,或是隕落。


    惡意揣度的、善意提醒的、安靜等待的……各種各樣的眼神盯著寶玉,看他往前走了兩步,看他捋起垂髫、抬起眼瞼,張嘴,似要吟哦。


    來了!


    眾人屏住唿吸。


    隻見寶玉眼底一陣深沉,忽然從胸腔起了一股韻律,隻是開篇,就讓眾人驚愕莫名。


    普通白話?鄉村俚語?沒錯,可是這種調子,他們從沒聽過。


    仿佛在耳邊低聲輕喃,又仿佛在夜深人靜時,自己一個人對那皎潔明月的吟唱訴說,是心底最深處隱藏在腦海記憶裏的那種,靈魂發出的悲鳴!


    “是不是一個人太久了,總覺得時間在翻倍的過;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隻覺得丟了許多……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但被霾遮住了光明~~


    我懷念狗屁不通的光陰,最初的節奏你聽…..”


    燈火通明的大廳驀然漆黑,好像所有燈光被恐怖巨獸一口吞下,眾人抬頭看去,隻見一陣清風旋繞而來,吹及處亮起一顆顆明媚的星。


    “天地異象,必然是名動篇章!”


    “天啊,《詠麻雀》所批所判入木三分都沒得了天地異象,隻是我等心中有數,知道是名動篇章,可這普通白話,頂多算是個鄉村俚語的,為什麽能得到天地異象?”


    “噓,莫發聲,靜聽寶二爺吟哦!”


    下方一陣混亂,白南煙也忘了自己當初所想,手指在琴弦上顫抖,心底深處有聲音在咆哮:伴琴!伴琴!伴琴!此曲唱到人心,此調人間少有,要是無琴伴奏,她還算什麽個愛琴的?


    別看白南煙是姻香樓花魁,平日裏最是素雅,她的小閣裏除了紗絹幕簾、桌椅琴案別無它物,隻有一把雪白的白玉古箏算是屋裏個值錢的。儒家以文章安天下,但是在她心裏,文章不如古箏。


    一場古風,莫過於一把古箏。白南煙愛箏如命,纖纖玉指不斷顫抖,猛然摁緊琴弦,喃喃道:“不急,不急,暫且聽他唱來。思白玉,他還不配你我為他伴奏,且等著,且看著,且聽他慢慢唱來……”


    壓低嗓子,一口氣唱出四句,寶玉深唿吸,屯了氣息,這才唱了下去。


    “你知道我有多想迴到初次翻書的那旮旯,


    翻開最初的一頁問問自己還有啥?


    見見老夫子,讓戒尺啪啪啪,


    嚴厲告誡自己不要被現實生活給擊垮!”


    普通白話,果然是普通白話!鄉村俚語,果然也是鄉村俚語!唱到此處,天上的繁星不斷黯淡,似乎就要消失了異象。


    大廳裏一陣長籲短歎——這下九流的文章果然成不了氣候,要半道腰斬嗎?


    白南煙的手指也從琴弦挪開,美麗的眼睛一陣失落。“果然是個配不上的。”她軟語輕喃。


    寶玉淡笑,聲音陡然拔高:


    “有多少人為了眼前放棄自己的明天?


    有多少人為了明天又在扼殺今天?


    有多少人為了今天把自己寄生給了欺騙?


    又有多少人欺騙別人隻為換取一絲尊嚴?


    有多少人為了尊嚴卻活在別人的胯下?


    有多少人活在胯下隻為自己的一家?


    有多少人為了一家戴上虛偽的麵具?


    又有多少人戴著麵具笑談家國天下?


    這世上有多少無奈讓人反抗掙紮?掙紮後照照鏡子問問自己是不是他?蒙學的書頁,老夫子的戒尺,還記不記得當初是誰刻骨銘心要為家國天下?”


    繁星乍亮,化作一道道雪白流光砸進眾人心底。寶玉歎了口氣,見眾人雙眼迷蒙,似乎陷進了內心的所思所想,於是略微彎腰,道:“如此,寶玉先行一步。”


    沒人迴應,也沒人送別,寶玉隻是一笑,帶著李貴、茗煙離開。


    錚~~~


    一聲琴音哀鳴,一十三弦白玉古箏劈啪響了幾下,竟然有十二條琴弦驀然斷裂,隻剩下最中央的那條,如蠶絲般顫抖著。


    白南煙瞪大明亮的眸子,迷蒙著,有晶瑩閃爍:“錯了,大錯特錯!”她撫摸僅剩的一條琴弦,歎道:“小看他了,小看了他的白話粗俚。這曲子雖然滿口白話,聽著是個粗俗的,但每一句反問都夯在人的心底。


    沒錯了,是這個道理,這世上多少無奈讓你我變成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兒,還兀自得意,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她撫摸白玉古琴,愧疚道:“是我錯了,丟了伴奏的機會。思白玉你放心,我會給你再續琴弦,這首曲,也定要拿下。”


    下麵開始亂了,一陣陣抽泣聲傳進耳朵。白南煙掀起曼陀羅紫色的娟紗簾幕,強笑道:“諸位恩客對寶二爺的這首曲,可還算是滿意?”


    “滿意!有什麽不滿意的!”


    “誰敢說不滿意,那是絕對眛了良心的!寶二爺這首曲子唱盡了人生無奈,把我們所有的借口都給唱出來了……你看什麽看?就是借口!我們吃著皇糧俸祿,卻置災民於不顧跑到這裏頑,不就是被人生打磨得忘了初衷?”


    “我哪裏看你了?我是覺得眼眶發酸,使勁揉一揉,還是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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