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計在於晨。


    寶玉從溫暖中醒來,發現自己的席裀緞錦衾被上又蓋了一層,藍色緞麵,是襲人小隔間的一床被子。襲人嬌俏的身影蹲在窗下,小心撥弄炭盆裏的火,讓屋子裏更暖和些。


    推開被子,登時特別冷。屋裏有炭火暖著,照理不該覺得冷,隻怪他開了一夜窗,冷風嘯進來,炭火也抵不住。襲人又是個聽話的,不願意拂了他的心思。


    門外傳來晴雯的高嗓子:“該我了,都怪咱們寶二爺,非要開窗戶,這不平白的招惹受罪不是?”


    寶玉摸摸鼻子,好個牙尖嘴利的晴雯,這是說給他聽的。


    “不冷。”對襲人也就罷了,對上了晴雯,寶玉連個冷字都不想說。他坐起來,內裏穿著素白褲褂,類似現代的睡衣。襲人要伺候他穿衣裳被他拒了,不習慣。


    活動下臂膀,原地蹦跳幾下略微熱身,寶玉趴在地上做俯臥撐,晴雯坐在旁邊的杌凳上托著下巴看。青色的紗帳也掀起一角,露出鸚哥兒半張調皮的小臉和毫不顧忌、水光靈動的一隻眼睛來,沒多久裏麵傳出竊竊的笑,是在笑他呢。


    寶玉做了兩個勉強標準的就渾身是汗,歎口氣歇歇,再做兩個,直到胳膊膀子不剩力氣,小腹也一個勁抽疼起來才算完。襲人端了碧藍小碟托著的藍瓷凹花杯來,裏麵是澄青的茶水,晴雯拿來的也是碧藍小碟托著的藍瓷凹花杯,盛放的卻是溫水。旁邊還有一個碟子,撒著半透明、有點渾濁的細碎顆粒,邊上擱著搓散後又用水泡過的楊柳枝。


    滿身是汗,先洗臉,自個擰淨了帕子擦擦脖頸,這才換上了衣裳。襲人和晴雯把東西往前送了送,寶玉偏開腦袋,牙疼似的抽了口氣,無奈道:“茶水漱口。”


    根本漱不幹淨,但是那種苦澀的青鹽他敬謝不敏,何況,也是弄不幹淨。


    碧紗櫥裏傳出水液潑灑的聲音,不用問,知道是黛玉漱口呢,不知道用的茶水還是楊柳枝刷的青鹽。沒過多久,黛玉用疲憊的聲音喚道:“本該早上伺候哥哥讀書呢,可是身子不好,還是容我歇歇吧。”


    “不礙事。”


    寶玉在端坐屏背椅,攤開紙張,擺好架勢,練字。


    書的是《大周史錄》,練的是柳公權的柳體。


    要說練字,自然是學最好的人,練最好的字。首選王羲之。


    事實上,他第一個想練的也是王羲之的行書。王羲之有‘書聖’之稱,書法兼善隸、草、楷、行各體,精研體勢,心摹手追,廣采眾長,備精諸體,冶於一爐,擺脫了漢魏筆風,自成一家,影響深遠。


    寶玉曾仔細考量,真個想練王羲之的行書。書聖的風格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蘭亭序》又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絕對是練字的首選。


    可惜王羲之是東晉人,在唐朝以前。


    《大周史錄》中沒有關於王羲之的記載,但不敢說王羲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萬一有過王羲之,有過書聖,哪怕有過王羲之的一字半句存留呢,他練這個就是模仿。


    模仿不是自成一家,多少有自己的字跡藏匿其中。而他要的,恰恰是把小寶玉的字跡完全遮蔽掉。


    模仿不成,隻能開創。


    也就是:自成一家!


    往後要是有人問了:你的字跡怎麽跟以前不同?可以答:我偶有所得,自成一家。


    要是有人懷疑:字跡總要有以前的影子吧?可以答:我自成一家,不相信?你也創造一門書法,自成一家試試!


    隻要練就了雛形,再沒有人有資格懷疑他。


    或者說,隻要練成字,再沒有人有膽子懷疑他!


    索性,可以選擇的還有多。


    以唐朝為例:歐陽詢獨創一體,字體平正中得見險峻;


    虞世南早年偏工行草,晚年竟以正楷與歐陽詢並稱‘歐虞’;


    張旭的草書最為知名,懷素和尚繼承和發展他的草法,繼而以‘狂草’驚天下;


    顏真卿參用篆書筆意寫楷書,端莊深厚,氣勢雄偉,變古法為今法,世稱‘顏體’。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寶玉選擇柳公權也是有考量的。


    柳公權擅長工楷書,字體端莊瘦挺,自成一家,世稱‘柳體’,初學者多攻習之。關鍵是這個‘初學者多攻習之’。柳體自成一家,要達到他的目的是足夠了,更兼簡單易學,能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練就雛形。


    他現在的處境宛如暴風雨裏的小舟,真要被逼到不得不動筆的時候絕對露餡,為今之計,要用最短的時間,練成最好的書法。‘柳體’不作第二人選。


    執筆,練字,五兩一刀的造竹紙,仿佛雪花一樣飄灑進炭盆裏,灼成了煙灰。


    還有些字不認得,晚上要讀書。


    寶玉練了一天字,活動下酸麻的手骨,讓襲人進碧紗櫥看了。襲人迴話說黛玉姑娘睡著呢,讓他哭笑不得。


    “黛玉妹妹的身子也太弱了,讓他隨我一起練她也不肯。也是,女孩家家的,鍛煉身體有傷大雅。”寶玉翻著白眼道。‘姑娘家要舉止溫雅’、‘姑娘家要蓮步輕移’,封建思想對女子的束縛他嗤之以鼻。


    晴雯又瞪起眼睛來,被襲人使個眼色打住了,哼唧唧的往外走。襲人喊她都喊不迴來。


    寶玉讓襲人不要喊了,由她去。襲人迴來笑道:“您也不要怪罪晴雯,她看似個炸刺的,心裏眼裏都有著您呢。有些話本不該跟您說的,可晴雯這丫頭為了您,鐵鐵的跟王善保家的吵了一架呢。”


    寶玉的眼睛眯起來了。王善保家的他知道,是邢夫人的陪房婆子,也是邢夫人的心腹,最是個心眼小的。一般丫鬟,哪怕老祖宗身邊的琥珀都不願招惹,晴雯跟她吵了一架?


    “吃虧了沒?”


    “倒不曾聽說。”


    寶玉點點頭,掀開青色帳子看了一眼,黛玉還在熟睡。他笑道:“今天就不要讀了,你去大廚房看看有什麽滋補的湯藥,就說二爺仔細吩咐的,讓柳家嫂多用點心。”


    襲人去了一側貼壁櫥,打開看看又關上,自個出去了。


    鸚哥兒從碧紗帳裏伸出頭來,笑道:“寶二爺倒是好,事事都吩咐襲人姐姐。您外麵另兩個大丫鬟找不著事做,心裏惱著呢。”


    秋紋推門進來,氣唿唿的道:“小蹄子就你嘴巴痛快,小心晴雯姐姐迴來,撕了你的這張巧嘴。”


    “我又沒說晴雯姐姐,哎呦。”鸚哥兒飛快縮迴了頭。


    寶玉看見麝月進來,眉眼都低垂著,看是個再溫順不過的,忍不住笑了起來。鸚哥是黛玉的貼身丫鬟,論地位比不上襲人、晴雯,比麝月和秋紋就高多了。可她不怕秋紋,對麝月卻存著怯呢。


    麝月是襲人的影子,言行舉止都學著襲人,唯獨嘴巴比襲人厲害。鸚哥兒怕她比怕襲人還來得多些。


    他讓麝月掌燈,秋紋打發外邊管小丫頭去,接著練字。


    寒月清冷,燭影搖紅。碧紗櫥內外一片清淨。


    賈母從早上就豎著耳朵,到半昏沒聽見讀書聲,心裏就老大不是滋味。“鴛鴦,我的金鴛鴦呦。”她連連喊道:“今個怎麽沒聽見黛玉讀書,是不是身子不好了,遣你過去問問。”


    金鴛鴦從廂房過來,手裏拿著針線,是給賈母繡的抹額。


    賈母向來隻穿自己家做的衣裳,也隻認幾個人的手藝。外頭得來的衣裳首飾從來都不會上身的,最後也不過是用來壓箱底,或者是打賞下麵的小輩、奴才罷了。她總嫌外麵的衣裳配飾太過馬虎,單就抹額這一項,就隻認金鴛鴦的手筆。


    金鴛鴦拿抹額給賈母戴上試了試,笑道:“您這可是想岔了,黛玉姑娘不是自個讀的書,是給寶二爺念書聽的。這耗費了幾日功夫,許是累了,自該歇歇。”


    賈母樂道:“這冤家,怎麽又愛上聽書了?莫不是煩了讀書(翻頁)的累,連這個也要偷懶了?”賈母把抹額放下來來迴摩挲,心裏想:【寶玉本是個不上進的,說是偷懶她信,偷懶聽書?這就奇了怪了。】


    金鴛鴦湊趣問道:“老祖宗想什麽呢?”


    “也沒什麽,就是心肝兒最近好生奇怪。”賈母搖頭道:“別的也就任他去頑,聽書則個,怕是要累了黛玉。她可不是個普通念書的。”


    金鴛鴦接著討好道:“寶二爺不隻是聽書,他還練字呢,就是不讓人看。聽秋紋說,燒掉的紙灰都倒了上百盆了。”


    “那就更奇怪了,他本是個不上進的,這怎麽努力起來了?”賈母又心肝兒肉叫起來。


    這麽練字,那得多累啊。


    奇哉怪哉。


    賈惜春抱著玲瓏的膝蓋蹲在橢形鼓凳上,沒多久又煩了,跑繡墩上坐著。這幾天她沾了寶玉的好,聽黛玉讀書自己也學了幾分,一整天沒聽見讀書聲,她渾身不自在。


    突然門外傳來笑聲,惜春連忙坐好,把桌上的書冊合上,畫紙卷成一團,佯裝看窗外風景。


    “妹妹又愣著呢。”


    笑聲好像悅耳的銀鈴,當先有賈探春金釵亂晃的走了進來,後麵跟著賈迎春和兩人的大丫頭侍書、司棋。惜春抬了下眼瞼兒,打聲招唿,心裏老大不是滋味。


    賈探春是個可憐的,可憐到精明,總讓自己一副開朗的樣子。賈迎春有點懦弱,向來跟在她的身後。


    在她們三個裏,排行第三的賈探春,反而像是二姐了。


    賈探春也一副居家主人的樣子,招唿賈迎春坐下,又麵對惜春道:“就知道你是個孤僻性子,不肯到姐姐那裏頑。大姐今個在皇宮當值迴來不得,我聽寶玉那邊讀書聲斷了,就知你心裏不是滋味,來看看你。”


    她開朗笑道:“大姐不在,二姐心疼你,嘴上又不說,隻好我牽這個線了。”


    瞧這話說的,討好了賈迎春又疼了賈惜春。惜春心裏想:【當家的要不是王熙鳳,是這個探春姐姐,想來自己也能鬆快不少。】她和兩位姐姐聊了幾句,偏冷的性子上來,又不說話了。


    賈探春打了個圓場,帶著賈迎春和兩個大丫鬟去了。


    入畫送了兩位姑娘,乖巧的給賈惜春磨墨。她知道四姑娘的性子,這清冷的感覺一上來,總歸要讀佛經或是作畫的。


    作畫還好,她不喜歡姑娘讀佛經。


    賈惜春摩挲畫紙,沒多時把柔軟的紙張搓起了毛絲,道:“我當日也是心軟了,寶玉哥哥想著愛護幼妹,我怎麽也得給他說句話才是。可這偌大的府誰能顧得了誰呢?入畫,要是有天賈府倒了,你便自去了吧。”


    入畫一驚,纖細的指膩進了濃墨裏,強笑道:“姑娘這說的什麽話?咱們可是國公府,綿延萬代呢。”


    “你就當我說笑吧。”


    賈惜春閉上眼睛。【這滿府的榮華,數不清的男子,竟然還沒我一個小女孩看得通透。】


    她執筆在手,娟秀的小字流於筆尖: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


    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


    說什麽,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


    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則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


    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


    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


    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


    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果’字一落,亮白才氣蓬勃而起,一朵九瓣八蕊的繁花從才氣中孕育盛開,隨即飛快凋謝。賈惜春沉吟片刻,在詩詞的一側添上三個更為娟秀的字。


    虛花悟。


    每一筆,每一劃,每一勾,每一勒都才氣盡顯,蓬勃四尺有餘。刹那間滿屋馨香,煥煥氣息刷滿屋舍,順著廊道簾櫳掃了出去,方圓十餘丈一塵不染。


    才高三尺,名動一時!


    賈惜春擱筆停墨,額頭仿若幻影空間,蕩漾出一座高達三十丈許的赤紅山峰,熊熊漫天烈焰。


    一個五歲的小姑娘,竟然點燃文山,擁有秀才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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