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沫並沒能睡上多久。


    才一個多時辰,璟華的身體已經從先前的寒涼如玉,到現在的滾燙逼人。


    “璟華,你醒醒。我現在就帶你迴家,去找沅姐姐。”阿沫麻利地穿戴起來,現在是夜半,村人都睡得熟,即便就在屋子門口騰雲 ,也不見得會有人發現。


    “不用。不過是小病……咳咳,燒退了就好了。”他燒得眼睛都有些紅了,翕動著幹裂的薄唇道。


    “大病小病這得沅姐姐說了才能算數,你燒成這樣,我還拖著你在外頭玩,迴頭被她知道,肯定劈死我!”


    “我真的……咳咳,真的沒事。”璟華仍倔強著,“答應了陪你出來玩的,中途迴去才叫掃興。”


    他勉強睜著充血的眼眸,絕世容顏憔悴如紙,微弱道:“沫沫若不放心,就去……去秋大夫那裏替我抓副藥,喝了興許就沒事了。”


    阿沫本來急吼吼穿鞋的手突然一滯。


    她騰地跳起來,站在璟華床頭,居高臨下,麵罩寒霜!


    “軒轅璟華,你裝病!”


    璟華趕緊“噓”了一聲,輕聲道:“我哪裏裝了,我是真的……”


    “你是真的在裝!”阿沫咬著唇,恨恨道:“你是覺得我過得太舒坦了是不是?要這樣嚇我!”


    璟華苦笑一聲,終於道:“不是要嚇你,可是真的太巧。不仔細查一查,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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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大夫人甚好,聽說璟公子突染急症,立刻披衣起床,背了藥箱過來。


    “公子身子本來就弱,心肺間似有痼疾久治不愈,如今又外感風寒,這才高燒不退。”秋歲寒雖然是凡間的大夫,幾句話倒也說中個七七八八。


    “有勞秋大夫,還請開個方子,天亮了我好去鎮上抓藥。”阿沫客氣道。


    秋歲寒迅速寫了一張藥方,交給阿沫時,卻鄭重道:“在下醫術粗淺,這張方子也隻是令公子暫時退燒而已。公子如此年輕,還望姑娘將來能好好請位名醫,為他調理才是。”


    此時天已露白,璟華麵色潮紅,兀自昏睡不醒。


    阿沫動身去鄰鎮抓藥,秋歲寒見她麵露難色,知道她是不放心璟華一個人昏睡,便自告奮勇留下來。


    秋歲寒雖是男人,但因為獨自撫養秋笛,照顧起人來也頗仔細,擰了塊濕巾替璟華擦拭他滾燙的額頭。


    不知是不是病著難受,璟華在床上一直輾轉,唿吸急促,蒼白起皮的薄唇輕輕翕動,來迴吐著幾個破碎的字節。


    “父親……父親……”


    秋歲寒湊著頭聽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


    這璟公子多半也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否則身子虛弱成這樣,家裏雙親怎麽會讓他出門?


    他燒得厲害,那塊用井水浸涼的濕巾,不一會兒就變熱了。秋歲寒又搓了一把涼水,迴來的時候,發現璟華已經睜開了眼眸,正定定地望著門外。


    “璟公子醒了?”秋歲寒忙奔到他床邊。


    璟華喘息了兩聲,虛弱道:“有勞秋大夫,我娘子呢?”


    “公子病得厲害,姑娘天不亮便替你去鎮上抓藥去了。”


    璟華點點頭,虛弱地半靠在床頭,“我沒事,秋笛還小,秋大夫還是早些迴去吧。”


    “哦,笛兒曉得的,若醒了,發現我不在家裏,會挨家挨戶來找我。璟公子,我看你昨晚也粒米未進,要不我去熬點稀粥給你?”


    璟華搖搖頭,剛要說“不用”,話到嘴邊卻變成“有勞。”


    秋歲寒似是十分高興他有胃口,答應一聲,便快跑了出去。


    他的背影也和父君好像。


    璟華喟然一歎,重重地向後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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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裝病,所以他並未真的昏迷。他並未真的昏迷,所以聽到了秋歲寒是怎麽跟阿沫關照說,要她請個高明的大夫為自己調理身體,又怎麽主動提出說,這樣的高燒必須有個人留在身邊照顧,否則極容易出事。


    他絞了濕巾細心地擦拭,想為自己降溫,他雀躍地出去為自己熬粥。


    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夢中囈語,輕輕歎息。


    這是他從不敢奢望的慈父親情,他從小纏綿病榻,父君卻從未親手照顧湯藥。到得後來,他盼得煩了,開始討厭自己不爭氣的身體,開始在每次生病的時候告訴自己,這並沒什麽難受,無需父君特地垂憐。


    可如今這些溫暖和照顧,竟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得到了!他躲在被中,瑟瑟發抖,軟弱地想把那個凡人就當做是父君,把那些溫柔細致,歎息擔憂就當做是父君對他遲來的愛。


    半刻就好。


    隻消這半刻,待喝了那碗粥,我再查他。


    他無力地半靠在床上,緊按胸口,對自己道。


    如今的臉色又是紙一般白,卻不是裝的。


    已經有整整半年都沒有發作過了。雖然妙沅提醒過他莫掉以輕心,但他卻不信。


    他覺得既然筋骨可以重生,那腑髒間的舊創說不定也愈合了。最近一直都控製得那麽好,若不是妙沅拉下臉來,他出門幾乎都不想帶藥。


    可現在,那個血洞又明目張膽地出來作祟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大,將疼痛蔓延到全身每一寸關節裏,宛如淩遲。


    “秋歲寒,你……到底是誰!”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手緊捂著心口,直至指節發白。


    璟華咬緊蒼白的唇,心頭的絞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劇烈,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把持不住,屈服在那強烈而溫柔的意念之下。


    不不不,清醒一點!軒轅璟華,快清醒一點!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道,他是秋水寒,不是父君!你是在裝病,為了要查清楚這個人的底細!


    可為什麽腦袋卻仿佛真的給寒熱燒得昏了,怎麽都聽不進去?


    秋歲寒殷勤友善的容顏總是和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麵孔重疊在一起。


    那個人冷著臉,一會兒道:“璟兒,你還在等什麽?”


    一會兒又說,“璟兒,你要像你母妃一樣,深明大義,慷慨赴死!”


    那樣一張麵孔和聲音在腦海中不斷翻滾,上演了一遍又一遍!每說一個字,就像又一把尖刀戳在他脆弱不堪的心上,順著那個血洞,再掏空、再掏大一點。


    心髒又一陣劇烈猛縮,他終於趴在床頭,低低地*了出來。


    不行,真的演不下去!


    罷了,聽沫沫的,快些離開這裏。如果這真是胤龍族的大劫,此時的望星閣應該已有端倪,到時候再看如何應對。


    父君,是他身體裏的一顆毒瘤,浸透入他的骨血,與他的龍筋龍骨縱橫交錯,牢牢共生!


    甚至隨著他的死,這顆毒瘤長得更大,包裹著的表皮薄如蟬翼,輕輕一碰,毒液便淋了一手。


    不,其實有個更貼切的比喻,就像他體內的赤膽情。


    他在胎兒起,便被殘忍地浸泡在這種叫做父君的毒液裏,共生共長。


    妙沅說過,他是世上最完美而強大的藥人,因為可以與毒共生,但卻不死。


    為什麽她總是不經意間就能說出這麽犀利的話來?


    “啊,璟公子!你這是怎麽了!”秋歲寒端了蛋花稀粥進門,卻見璟華氣息奄奄地躺著,方才不過是發燒幹裂的薄唇,現在竟已現出紫紺之色,左手緊緊捂著心口,滿額的冷汗。


    “璟公子可是心疾發作?可有隨身藥物?”秋歲寒急道。他匆匆搭了璟華的脈,卻發現脈象非但與方才診斷時完全不同,更可說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璟華胸口劇烈起伏,他緩緩睜開雙眸,極冷地吐了兩個字:“出去!”


    “我叫你出去!”璟華猛的使勁,將秋歲寒往外一甩!


    不知是不是太過激動,沒有控製住手上的力道,他這一推竟叫秋歲寒摔了個趔趄,那碗熱粥也“哐當”打翻在地,清白米香沾染汙塵。


    “璟公子!”秋歲寒大約是見慣了病人發脾氣,態度甚好,不驚不怒道:“氣鬱傷身!公子本就有心疾,萬萬不可如此動氣!”


    璟華打定主意,也不再裝下去,咬牙從床上起來,深吸口氣道:“秋大夫,方才失禮。但你我緣盡於此,以後,還是莫再相見的好。”


    秋歲寒見他要走,忙從地上爬起來,攔在他身前道:“公子萬萬不可下床。生在下的氣沒有關係,性命是大,不可兒戲!”


    璟華不答,他伸手輕輕推開秋歲寒,大步往外走去。


    他這一推其實並未用力,誰知地上被潑了稀粥,秋歲寒往後退了兩步,恰踩到那攤水漬上,腳下一滑,便仰麵跌倒。


    手撐在一片尖利的碎陶上,鮮血直流!


    “爹爹!”秋笛從門外奔進來,正巧看到璟華推倒秋歲寒那一幕!


    “爹爹,你流血了!”秋笛驚道,轉而怒搡了璟華一把,尖聲道:“你幹嘛推我爹爹!我爹爹好心替你治病,你卻恩將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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