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立即將他費了一天功夫寫的心得筆錄捧了來,交予青瀾。


    璟華輕輕開口,喑啞低弱,幾乎不像是他的聲音,道:“‘天一生水’就交給你……你若以後還願意留在天庭,就替我好好帶……陣法上麵,若有不懂,可以問石耳,他……精通此道。田蒙亦有奇策,他兩人……輔佐你,便沒有大礙。”


    他說兩個字,便要停下來喘口氣,麵色泛青,胸口一起一伏,極是辛苦。長寧想叫他歇歇,不要講話,他卻置之不理。


    “若……不想留下,那就再替我物色個帥才……讓將士們好好跟隨。”


    青瀾強笑:“說什麽渾話!帶兵是你的事,我才不來管你!你可快點給我好起來,好久沒點兵,我看好多人的皮都癢癢了!”


    璟華慘然一笑,闔上雙目,隔了一會兒,接著道:“我看你還是迴西海吧……九重天上太亂,沒什麽意思。”


    他說了這許多話,已是疲倦至極,壓著胸口喘息了好幾下。他睜開眼,看到正站在青瀾身後抹眼淚的金童玉女,歎道:“長寧和靜安,你也一並帶迴西海去吧,擇日給他們把正事兒辦了,也……也了我一樁心事。”


    長寧和靜安聞言,跪著爬到璟華床前,哀求道:“殿下千萬莫說這樣的話,我們生是宸安宮的人,死是宸安宮的鬼。殿下……殿下若真的拋下我們去了,我們立馬便追隨殿下而去!”


    璟華似是沒有聽見,他望向窗外,看著那滿園崢嶸,鬥雪怒放的寒梅,夢囈般道,“以後,他們若還肯留著這宸安宮,你們就常迴來看看,一年四季多加修剪、澆水。”


    想想卻又笑了笑,自言自語道:“罷了,人都不在了,還要這梅花做什麽……還是,一把火燒了幹淨。”


    靜安跪走幾步到他跟前,哭道:“殿下,殿下不能這樣!這是娘娘留下的梅花!奴婢,求殿下千萬要振作!”


    長寧一齊跪下,哭求道:“當年娘娘不惜舍了自己元神,也要保住殿下,您如今再走了,您叫長寧和靜安以後怎麽去見娘娘啊!”


    璟華低頭望著他倆,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無力的笑,他的視線一下又變得模糊,隻看到兩個人影在麵前晃動,又哭又叫。


    全身尖銳的劇痛似乎都逐漸麻木了起來,他輕輕咳了兩下,嘴角邊立刻湧出兩行腥熱的液體,他來不及拿袖子擦了擦,卻發現有更多的血嘔了出來。


    腦子似乎也痛得鈍了。長寧剛才說了什麽?似乎說當年母妃為了保住自己而舍了元神嗎?


    是啊,是他害死了母妃。這個故事他知道,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害死了他母妃。


    而現在,他連愛他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他們明知她想嫁給他,卻故意讓她嫁給大哥,用來考驗他對炎龍族是否有了異心。其實,也是他害了她。


    也好,他心裏想:蒄瑤,這樣以後你就不用再為我擔心了,你不是常常抱怨說總要為我擔心麽,那以後便不用了。而且,你看,我安排好了天一生水,也安排好了長寧和靜安的將來,本來最擔心的便是你,怕你以後沒人照顧,現在我也能放心了。


    大哥會照顧你。


    蒄瑤在宸安宮門口,等了兩個多時辰。長寧仍攔著她,不肯讓她進來。


    璟華又陷入時昏時醒的狀態,偶爾醒著的時候,莫說藥,連水都喝不進一口,硬灌進去一點,便立刻連著血一起吐出來。


    長寧剛服侍他躺下,出門來便看到蒄瑤。他明知不該遷怒於她,但心中悲苦,看到她一身豔紅色太子妃的華服,竟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了心底騰騰升起的那股怒意。


    盡管明日才大婚,但因為已舉行了冊封大典,按照天族禮儀,蒄瑤已換上了太子妃裝束,一襲雲緞赤霞花香色紋相間的廣袖流仙宮裙,梳得紋絲不亂的倭墜髻上也摘下了之前當公主時慣戴的羊脂玉茉莉小簪,而換上了天後親賜的碧玉瓚鳳釵,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端的是豔色芳華,傾國聘婷。


    “公主殿下,不,該叫娘娘了。”長寧冷冷道,“殿下正在休息,不方便見客。”


    蒄瑤一目了然他眼中咄咄怨憤,淒然一笑道:“我知道你們都在恨我,可我……嗬嗬,”她眼圈一紅,泫然欲泣,“我又能怎麽辦?天帝天後的旨意,豈是我可以違抗的?”


    長寧道:“娘娘千萬別這麽說,長寧怎麽敢?”他吸了口氣,不卑不亢道:“娘娘明日便要大婚,還是早些迴去準備。殿下這裏,等他醒來,我自會稟報。”


    蒄瑤淚光潸然,道:“璟華他是不是受傷了?求你,讓我進去看他一眼,看一眼我便走。”


    她身著豔色赤霞寶珠的宮裙,畫了精致妝容,縱埋首雲鬟霧鬢中,臉色卻仍顯得十分淒楚蒼白。她幾乎是懇求的語氣道:“明日,我便會嫁去無妄海孤念峰,做你們心中的那個太子妃。隻怕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長寧見她神色淒然,也有不忍,剛要說什麽,見靜安小跑著出來,他心中一沉,以為璟華病勢惡化,忙迎了上去。


    靜安與他耳語幾句後,長寧歎口氣,低沉著聲音對蒄瑤道:“你進來罷,殿下要見你。”


    他們進去的時候,璟華已坐在大廳中。


    他顯是已做了些準備,事先讓靜安服侍他換下了帶血汙的袍子,又綰了發,整個人除了過分蒼白外,並看不出多少奄奄一息的淒涼味道。


    長寧看他似精神了不少,剛暗暗一喜,轉而又明白過來,蒄瑤已是他皇嫂,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在寢殿中與她會麵。就算已是油盡燈枯,他也要硬撐著衣冠楚楚地出來見她,以免落人口舌,有損她的清譽。


    就像蒄瑤說的,這一麵,不僅是她的最後一麵,更是他的最後一麵。


    他本不想再見,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就讓她看一個瀟瀟灑灑的自己,看到了,她便能安安心心地嫁過去。不必內疚,不必痛苦。從此與大哥琴瑟和鳴,兒孫滿堂,幾百年幾千年之後,便足以忘了年少時與自己的那段懵懂情愛。他們王族子孫,連命都由不了自己做主,何況姻緣,哪能隨心所欲?蒄瑤向來識大體,必然能想明白。


    他筆直地坐在那裏,白衣如雪,風華絕代,淡漠的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璟華,你……可好?”蒄瑤惴惴不安,曾無話不說的兩個人,竟無言以對。


    璟華扶著椅背慢慢站起身來,平靜道:“謝大嫂關心,璟華很好。”


    蒄瑤淒然一笑:“大婚尚在明日,你已來不及要改口了嗎?”


    璟華笑了笑,風姿綽綽,“大嫂已被天帝冊封,我不改口,隻怕於理不合。”


    蒄瑤點點頭,也隨著他牽出嘴角一爿淺笑,“也罷,不過一日之差。”


    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她看到他蒼白的臉色,也看到他額上密密滲出的冷汗,她甚至還看到他用寬大衣袍掩蓋著的輕微顫抖的身體。但她能問什麽,問他好嗎?他已經答了。他的脾氣,不想說的話再問也不過多此一舉。況且,她又該用什麽身份去問,他口中的大嫂嗎?


    他必定不想自己看到,他慣於隱忍,最不喜別人見到他的脆弱。這最後一次相見,彼此留個最美的印象多好。她落落大方,他翩翩相送,從此各自一方,咫尺天涯。


    可她仍存了最後一絲念想,他能留下她,能為了她,去闖一闖那淩霄殿,去求他的父君和母後高抬貴手,給他們一個成全。


    她的母後,翹著純金簪花的尾指護甲,雍雅問她,想在三兄弟中挑哪一個?


    可她尚未開口,天後隆威便龐然壓下,調子卻悠悠道,我的掌上明珠,豈可嫁個無名皇子?太子妃的名位尚勉強相配。


    她低垂著頭,想說,但不敢。她知道自己隻要一開口,此事便愈加渺茫。她在拂嫣宮中愁煞,天天以淚洗麵,天天盼著璟華能迴來,攜著她去跪求天帝天後開恩。或者,幹脆帶著她走。


    但她等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都過去了,璟華始終未歸。


    直等到冊封的日子近了,她見到了那個幾百年來從未曾露麵的太子玹華。


    四海八荒,天地為證,她成了他的妻子。


    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卻不是贈她貞鱗的良人。


    璟華悲憫地看著她,還沒有認命嗎?為什麽從她哀怨的眼神裏,卻還能看到最後一份沒有泯滅的希望?


    她一定還不知道這是個早已注定的局。一定還不知道,就算自己能及時趕迴來,就算他們倆一起怎麽努力其實結果都不會改變什麽。她被指給大哥,並不是天後的一時興起,而是早有預謀。


    她不過是一顆棋,和他一樣。


    他們輕易地捏碎了她的幸福,甚至隻是出於一個與她根本無關的理由,隻不過是想借了她,來毀了他而已。她是殃池之魚,被無辜波及,卻從此遠嫁他人,空守韶華。


    其實也沒什麽,在這九重天上,在這天族王朝裏,又有誰配擁有幸福?父子天倫不值一提,海誓山盟亦不堪一擊,明知是露水朝霧,如幻如夢,卻還是不死心的,要去掙紮,去渴求,去撈這鏡中花水中月,去不顧性命、魚死網破、背水一搏……


    是他們,太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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