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去了,還沒有來。」內侍迴完,殿內宮人們的哭聲愈發撕心裂肺起來。這時宮正轉過身,乍聽得急促傳報聲來——太女到了!


    女皇不管事,這會兒終於來了個能理事的,宮正略是激動地跪下去,仿佛抓住主心骨,一下不再茫然了。李乘風一身黑衣攜淩厲夜風走來,卻理也未理她徑直走入了殿內。宮正抬起頭,剛要站起來,卻聽得裏麵哭聲瞬止!


    李乘風令宮人止哭,殿內便頓時陷入了死寂。太女生性暴戾狠毒,宮人平日裏對她就多有懼怕,這時見她渾身上下的淩厲架勢駭人到了極點,遂是連抽噎聲也不敢發出。


    榻上皇夫的身體已逐漸變冷,原本瞪著的眼也由宮人抹得合下來,但卻並沒有安詳的鬆弛感,可見死前掙紮痛苦到了極點。李乘風冷冷看著,心中同樣滋味萬千。


    她幼年時總以為天下夫妻都如她父母一樣——是盟友,彼此算得上尊重,關係不鹹不淡,也不會過分親昵。直到她看到母親與林希道在一起,才知道母親也會笑,也會麵露溫柔、甚至對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也會格外的體貼重視,譬如早早起了名字,親自預備了許許多多的小衣裳……這些柔情優待,她與兄長都沒有享受過。


    到那時她才明白天下男女相處並不僅僅像她父母之間那樣。女皇與林希道的相處,看起來甚至更快樂更契合,但這無疑對她父親是不公平的。因此後來林希道突亡,她心中升騰起來的是難言的釋然與喜悅,但轉瞬即逝,因為母親從此以後脾性變得更古怪,甚至更加疏離了她父親。


    榻上這個男人,手握重權大半生,手起刀落解決掉林希道,卻仍未能得到女皇的心。他死了,那個人對此都不屑一顧,甚至懶得來操心他的身後事。


    酒醒後的李乘風念至此,忽然撩袍在榻前跪了下去,伏跪的姿態將之前心中對他的怨憤全部壓下,轉而騰起來一陣莫名心酸。


    她沒有哭,隻閉上眼安靜跪著,好像如此便能將他幹幹淨淨送走,免得他一路受驚不斷迴首。


    不要再迴頭了,也不要再記得這輩子的糟糕事,至此結束就全都忘掉吧。


    另一邊,小殿裏仍然黑黢黢,女皇的身體也漸漸硬冷了。她像坐化的高人一般巋然不動,詭異到了極點。不知是她被這些事徹底壓塌了,還是至此已無精力再纏綿人間,遂這樣突然地選擇了遠去。


    丟下沉重的罪惡軀殼,人的靈魂當真能夠輕盈地走遠嗎?


    李淳一終於從地上起身,走到女皇身後跪坐下來,伸出手從後麵輕輕抱住了她,至此,才察覺那沒有了體溫的聲音是異常的枯瘦,仿佛難熬歲月將肉體都消耗盡了。李淳一閉上眼,側臉貼著母親的背,心中說不出是怨恨,還是難過。


    緊閉著的眼眶裏慢慢有淚流下來,女皇生前甚至沒有抱過她一次,這二十多年間,她們未能麵對麵坐下來親昵地用一頓飯、談一次天,更沒有分享過喜悅、分擔過彼此內心的沉痛,隻有控製與迴避,憎惡與虛情。


    既然她生前沒有抱過自己,這時候就抱抱她,送她最後一程吧。


    李淳一擦掉眼淚站起來,因她現在處於危局,連情緒也得有節製。她本意是進宮陪伴女皇並坦白元信一事,但女皇突然駕崩,眼下甚至隻她一人知道這事實,再加上她是違製進的宮,情勢便十分不妙!


    她抑住劇烈心跳重新點起燈,女皇枯槁的麵容便再次被照亮。李淳一看她兩眼,往後退了兩步,大聲道:「既然陛下身體不適,兒臣告退。」她說著繼續往外走,退到殿外,老內侍對她略躬身,問道:「陛下可還好嗎?」


    李淳一迴道:「她並未理我。」


    內侍麵上浮現一絲擔憂,卻又不好說什麽。


    李淳一又問:「陛下深夜召我入宮,為何不在寢宮而在這裏?宮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內侍壓低聲音道:「主父歸天了。」


    李淳一陡然想起賀蘭欽說皇夫今晚一定會死那句話,頓時脊背又是一陣寒。她仿佛怔了怔,默不做聲轉過身,往東邊去。


    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裏。她步子甚急,剛至拐角,黑暗中卻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將她猛地一拽。那隻手冰冷枯瘦簡直如厲鬼,李淳一一驚,鎮定下來才看清楚麵前的人,那是個上了年紀的內侍,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聲音也是嘶啞的:「殿下跟我來。」


    李淳一竟像被魘住一般當真跟著他走,直至走了一段,那內侍才道:「太女已往這邊來,倘若遇見恐怕對殿下不利,此時殿下或許該去中書省。」他說完忽然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快步消失在夜色裏。


    他給了忠告,李淳一神智也逐漸清明。李乘風因為長期服藥,脾性已變得更捉摸不定,倘若其得知了女皇賓天的消息,隻怕會喪失理智!這時她如果撞上去,便是找死。雖然眼下在內宮晃蕩很危險,但內侍為何要她去中書省?


    皇夫歸天的消息這時已傳到了中書、門下兩省,李淳一抵達中書內省時,值夜官員都醒了,一個個都神情肅穆,全沒有了平日裏的輕鬆作風。李淳一避開底下大堂徑直往樓上去,卻聽到樓上公房有動靜。


    忽有一少年從公房內走出來,竟是宗如萊。


    如萊手裏舉了支蠟燭,站在樓梯口看下去:「殿下!」


    李淳一抬頭看到他略愣,但仍繼續往上走:「你為何會在這?」宗如萊迴道:「相公走之前便安排某在這裏做書吏,遂常常留值幫忙。」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他講殿下或許會來,屆時總要有個留門的人在。今日宮內出了大事,殿下果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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