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他抬手握住臉上假麵,緩慢移開。那張臉隨七年時光變遷,到如今卻仍然璀璨奪目,教人移不開眼。且時間將他眉目養得愈發溫潤無害,仿佛是謙謙君子進退有禮,但沒人知道,這皮相之下,藏著一顆怎樣的心。


    金箔麵具落地,聲響逢屋外閃電,激怒了燈台旁的烏鴉。漆黑影子一瞬躍起,然還沒來得及啄人,就旋即落入了敵手。


    他的力量與速度都驚人,將其翼鉗在手中,下手沒有半點猶豫。


    烏鴉隻通主人之性,對陌生來者時刻戒備,遂出其不意俯頭猛啄其手。傷口很深,皮膚上血液飛快湧出,滴落在榻上,但他卻沒有鬆手。


    似乎越疼痛,反而越有力量。


    他手背上分明青筋暴凸,但麵上卻浮了半分淡笑,更溫聲與氣唿唿的烏鴉道:「既已嚐了我的血肉,又何必再如此咄咄?」言罷他幾乎要折斷它雙翼,卻聞得一聲「住手」傳來。


    「宗相公,適可而止。」


    他應聲鬆手,烏鴉避到一旁,然他手上鮮血卻不斷往下落。帶著腥氣的,又有些鐵鏽味,或許還混雜著一絲隱秘桃花氣,落在榻上暈開,於黯光中綻出花來。


    一滴血擦著李淳一的鼻尖滴落在她散亂的頭髮裏,隨後那隻手垂下來,帶血指腹擦過她的唇角,血腥氣便隨之湧來。


    她因病發白的唇變得艷麗,隻聽得對方有耐心地問道:「殿下可也要嚐嚐看?」


    李淳一卻抿著唇翻過身,隻留了個背給他。


    她看一眼角落裏受傷的烏鴉,道:「宗相公先前所言並非一無是處,我初迴長安,的確鮮有人值得信任。但你弄傷了它,我眼下能仰靠的力量便又少一分,宗相公說可以保護我——」她有意識地闔上雙目,又睜開:「我是很容易輕信別人的人,你可不要食言。」


    「絕不。」他俯身理她被虛汗浸濕的頭髮,她也安安靜靜地接受,似乎方才這些求援與許諾,都是信誓旦旦,都是十足真誠,至於是否有虛情是否有假意,隻有各自心知肚明。


    這之後李淳一合上眼,睡了很久都沒有翻身,自始至終她都以背示人。燈油緩緩燃盡,夜雨也悄悄停了,室內隻剩下唿吸聲。薄毯下的身體因為發燒不斷出虛汗,唿吸沉緩,肩膀微微起伏。


    夜深人靜,他伸手至裏側探她額頭,光滑觸感下是即將平復的體溫。這場影響她狀態的風寒或許快要結束,他似乎更願看到她生機勃勃的模樣,而不是毫無反擊之力的痛苦樣子。


    他收迴手,發覺屋外走廊裏的燈不知被誰點亮,竟有幾縷光線照進來。他於黯光中起身下榻,卻又轉過身,掖好她身上毯子,這才直起身打算離開。


    恰這時,他又看見了烏鴉,烏鴉亦看見了他。他長指移至唇中央,竟是對烏鴉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迴頭看一眼床榻,這才像個合格男寵一樣,在侍奉對象入睡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他腳步聲輕緩,走到門口打開房門,有些許風湧進來。就在他關上房門之際,李淳一卻於黑暗中睜開眼,舌尖緩慢地舔了一下唇上已經幹涸的血液。


    她燒將退,雨夜也要結束,過不了多久,鼓聲就會從承天門開始響起,街鼓緊隨其後,坊門按次第打開,晨光將慷慨地鋪滿整座都城,所有人都會被喚醒。


    舌尖上的腥氣漸漸消失,鐵鏽般的苦澀味道返潮一般強烈起來。


    這味道,其實她是嚐過的,一模一樣的味道,來自同一個人,他的名字喚作宗亭。


    七年前他不過是尚未弱冠的白衣國子監生,但如今他是高貴門閥世族的繼承人,亦是獨當一麵的朝廷要臣,執掌帝國政令核心中書省,位次僅低於中書令,是為中書侍郎——


    雖為中書省副官,卻已是紫袍宰相之位,時人尊稱為「相公」。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我可不會學公公以前的男主賣萌,他們都表臉。你們以後就會明白我其實是最正直的。


    ?


    ☆、【零三】演幻方


    ?  雨後黎明格外清新,街鼓聲與道觀鍾鼓聲此起彼伏催人醒。


    角落裏的烏鴉低沉鳴叫,似乎因雙翼損傷而感到痛苦。李淳一睜開眼,伸手取過銅罐給它,裏麵還有些食物,足夠它吃上一會兒。晨光肆無忌憚爬上床榻,讓人無法繼續安睡,李淳一裹著毯子坐了起來。


    燒退了,身體幹燥又涼。她取過袍子穿上,下榻時迴頭看了一眼,褥麵上血跡斑駁,提示昨晚一切並非夢境。宗亭的確來過,弄傷了她的烏鴉,還將金箔假麵留在了這裏。李淳一俯身,撿起了地上那隻假麵。


    時間催生出很多東西,包括這假麵。久別重逢,各懷鬼胎,就譬如各自戴上假麵,騙人欺己。


    李淳一將假麵丟進妝奩,敲門聲隨即傳來。


    來者是至德觀的常住道人,道號司文,三十來歲,是個麵目清秀的女冠子。


    李淳一的隨行侍女就跟在司文身後,此時正捧著漆盤候在門口。漆盤上疊放著幹淨齊整的親王禮服,與先前被胃液汙了的並不是同一身。


    顯而易見,這是從宮城裏送出來的新物。


    司文道:「昨晚便送到了,說是聖人今晚設宴,請殿下赴宴。」她說完接過侍女手中漆盤,吩咐道:「殿下尚未洗漱用飯,去準備吧。」


    打發走侍女,司文將漆盤放在憑幾上。李淳一坐在幾案後,抬手摸了一下那衣料,忽問司文:「練師1有話要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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