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他一下子緊緊環抱住我,抱得是這樣的緊,我甚至覺得有些疼痛,也看不見他的麵色,心中募然湧起萬分辛酸,輕輕地伸手也抱住他,隻覺兩人的身體都顫抖地厲害。


    這時,沈昌宗從先帝寢殿走了出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金簋,在非白麵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上皇陛下其實料到殿陛下能平安迴京救駕,然關心則亂,反倒不敢肯定,便早擬好了平安旨,隻是顧及有人危害殿下,又怕殿下不能服眾,便遲遲也不宣旨。今郡王及賢王已伏誅,還請新天子出殿,宣陛下平安旨,以安諸軍之心。”


    眾臣這才恍然大悟,錢宜進和朱迎九皆滿麵汗水,跪倒在地。


    也許是鬆了一口氣,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搖搖欲墜間,有人一把抱起了我,眼前是非白。他對我微笑道:“木槿,陪我一起去宣平安旨吧。”


    眾人驚訝地看著新天子抱著一個女人向宮殿的外側走去。沈昌宗忽然追了過來,手捧一件龍袍,擋在非白麵前朗聲道:“上皇請新天子著龍袍宣旨,定天下萬民之心。”


    這樣一位老者,雙膝跪倒,以最大的弧度彎著腰,以最恭敬的姿態把手上的龍袍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素輝趕緊跪下,接了過來,同樣高舉著向非白遞上。那件龍袍乃是用赤金線盤織龍袞,通體綴以明珠,並嵌以鑽石,在燭火下光彩奪目,引人仰服。


    非白輕輕把我放下來,向我側目,微笑道:“勞煩皇後為我披上可好?”我一時心中如翻江倒海。馮偉叢早已端來一盆清水,按理應以龍紋金盆盛水,可能時間倉促,他隻尋得一隻白玉盆來,盆底活靈活現地雕著一隻昂藏大虎,正立在梅花樹下張牙舞爪地戲著梅花,倒也頗應景。可惜眾人皆斂聲屏息,隻關注新帝的一舉一動。


    我手伸進潔白的玉盆中,絞了黃絹子,又輕輕地為非白擦拭了臉上的血跡。此時此刻沒有人說出半句話來,人人都緊盯著我沾血的雙手一舉一動,空氣中洋溢著一種詭異的亢奮和激情。


    我在澄清的水中洗去我二人一手血腥,那芷蘭和馮偉叢便端來一隻白玉虎嘯香爐,裏麵正微微燃著醉人的龍涎香,我快速地將傷痕累累的雙手熏香,然後踮起腳,為非白披上了那件尊貴的十二紋章的龍袍。


    我的手無法不抖,我的心無法不激烈地跳動,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一樣。非白終於穿戴完畢,對我微笑道:“多謝皇後,我們走吧。”


    來到殿外,朝陽掙破了沉沉的暮靄,衝出第一縷血色曙光,正照見崇元殿門口那鮮血潑濺的琉璃世界。


    元德軍和天德軍正在刺死最後的幾個麟德叛軍,有的已經開始搜尋同伴的屍首。


    士兵們口中沉重而火熱的唿吸,幾乎融化了飄下來的鵝毛大雪,聖潔的白雪混合著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依舊靜默地覆蓋著剛剛經曆生死裂變的崇元殿。


    朝陽漸漸掙破雪霧的天空,向血腥的大地投下第一縷神的目光,氣溫蒸騰著巍峨的宮殿,好像是沉睡的神祇漸漸蘇醒的氣息。宮殿的簷角桀驁地指向天際,簷脊上那被大雪淹沒的神獸露出眼和爪來,在冷冽的晨曦中窺視著大雪覆蓋的整個紫棲宮,更顯猙獰。


    殿階下浴血而出的勇士們急忙唿啦啦地跪倒,仿佛一片帶血的黑色海浪疾速地向崇元殿的廣場中心集中翻湧過來,聲勢驚人。巨大的黑浪中唯有一麵巨大的緄金邊帥旗躍然高擎,潑濺著血跡,獵獵飄揚於紛飛的大風雪中,上麵赫然一個勾筆蒼勁的“晉”字。


    沈昌宗展開黃綾,莊嚴地宣讀著此次平定內亂的平安禦詔。非白的武士們還有天德軍諸將皆一眨不眨地瞪著赤紅的雙目,仿佛用盡了這一生最大的心力去聆聽沈昌宗所宣的聖旨,任由那割人的冷風刀子一般劃過仍然滴著血的傷口。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人們的須發上、睫毛上,凍得通紅的手似要同冰冷的兵器粘連上一輩子了。


    果然,原青江的平安旨中早已擬定原非白為繼承人,他唯一想看到的是朝中非白、錦繡,還有宋明磊這三方的勢力分布和人事走向,他想為他的繼承人盡可能地鋪平道路。如果非白沒經過考驗,不敢接受皇帝的這局挑戰,縮在晉陽,便永遠沒有人來宣平安旨,非白便可能就此被宋明磊或是錦繡所滅。


    可是原青江也確實想殺了我。以非白的傲氣畢竟不會真的當一個縮頭烏龜,那時便以我為最後的考驗來錘煉非白的心誌。沒有人可以忘記自己的心上人死在麵前的悲痛,他會帶著對我的死的歉疚和無奈,成為史上最無情的帝王,就像原青江一樣。


    沈昌宗念完最後一個字,眾人大聲歡唿雀躍,響徹雲霄。於飛燕命程東子發了一炮信號,各城門外駐守的元德軍皆響應地歡唿起來。整個皇宮漸次地沸騰了起來,更多的將領帶著親衛一層層地跨過城門,往崇元殿前來拜見新天子。他們一個個瘋狂而崇拜地看著他們引以為傲的大塬新主人,那眼神同地宮下那些紫瞳修羅一般虔誠而熱切地看著光明神甲的天人,有些兵士那沾滿血跡的臉上甚至淌滿了熱淚。


    朝陽完全掙脫了夜幕,金光照耀在非白的臉上。冷峻的容顏,卻是從未有過的莊嚴肅穆,絕美的臉上雖傷痕累累,甚至帶著絲絲血痕,金色流光折射著他堅定的鳳目,卻更顯他天人之顏的純潔神聖,仿佛是最無法褻瀆的神祇,如同地下那天人像一般。


    《舊塬書太祖本紀》:


    元昌三年壬戌年,臘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並東賢王、安年公主欲謀逆弑上,火燒雙輝東貴樓,幸晉王千裏勤王,事敗,東賢王及南嘉郡王死於亂箭,安年公主投井自盡,上震痛,病愈重,乃退位居上皇,傳位於晉王,乃稱崇元殿之變。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隻要忙完前朝,便來親自侍候。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陽世襲南嘉郡王,嚴禁任何人傷害重陽。比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來照顧重陽長至弱冠後,親自護送迴嘉州封地。可是經曆生死大劫的重陽似乎比以前更癡傻,不再說話,終日呆呆地看著西楓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閉症一樣。我看這樣下去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馬全部收監,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讓她在西楓苑中照顧重陽。當看到初仁時,人偶一般的重陽終於有了反應,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初仁也哭著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樣哄騙他說他的父母親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陽卻抱著初仁哀哀說道:“父親和母親都不會迴來了,我夢見父親渾身都是血地對我流著眼淚,我看見母親是被人推到井裏去的。”


    初仁立刻捂著他的嘴,流淚道:“郡王慎言,您千萬記住公主是自盡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後來我便讓小玉找到馮偉叢,悄悄問起安年公主的死因。


    已經升任內侍監的馮偉叢是這樣迴答他的夢中情人,“投井尋死之人,撈出來時一定是頭在上,腳在下,若是被人投進去的,自然是相反的。”


    收拾原非煙的小太監們戰戰兢兢地迴答我:安年公主被撈出來時是腳在上,頭在下。


    非白即位後,已下令因我身體還未完全恢複,由軒轅太後主事,錦繡便不得再攝六宮事。


    她被抓迴來的第一日便要來見皇帝,但均被非白擋在門外。錦繡鬧了幾次,軒轅太後便以上皇需靜養為名,下令不準錦繡出雙輝東貴樓。


    臘月二十,非白還未下朝,正當我輪值在崇元殿內照顧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慘狀和他的心事,心中無限悲傷。


    這時,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來。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喚非白,他卻一下子拉住了我,艱難地說道:“清水寺。”


    我心中一動,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請陛下放心,蘭生已不在清水寺,現在很安全。”


    上皇似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悄悄問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盡的嗎?”


    我一時無法迴答,隻是中肯地說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儷情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必然不會獨活。”


    上皇一陣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淚來,沾濕了霜染的胡須,“安年,我可憐的孩子。”


    我默默地遞上黃絲絹,替上皇拭去淚痕,然後給上皇端上藥碗,先自己喝了一口,“請上皇用藥,上皇保重身體要緊。”


    上皇就著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問道:“怎麽不見非流?”


    我溫婉答道:“崇元殿之變後,寧康郡王帶著漢中王逃出紫棲宮,以躲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嶺深處,至今還無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擔心,過幾日寧康郡王見無追兵,便會派人出來打探消息,看見平安旨,必定會迴來的。”


    其實我和錦繡一點也不放心。自從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後,就更擔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現在的非白太忙了,忙到迴到寢宮一頭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我也明白,如今的非白有些變了。他的笑容依舊,可是他與我之間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說,他不會同我談是怎麽設計擊破宋明磊;他不會告訴我怎麽逼死安年公主的;他不會告訴我就在齊放前腳秘密接走蘭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會告訴我到底他有沒有發現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隻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緊秘密查訪,平時去安慰哭成了個淚人兒的瑤姬。


    上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曠的大殿,悶悶地叫了幾聲:“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裏崇元殿車水馬龍,如今卻連宮女也不見幾個,唯有一個陌生的小太監,在簾外抖抖索索地跪曰:“迴上皇,沈大人被聖上派往秦嶺查明漢中王及寧康郡王下落,至今未迴。”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聲,又叫道:“那慶陪呢,還有中和呢?”


    那小太監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記得了嗎?史大人因妝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變中為陛下捐軀了。”


    上皇呆了幾秒鍾,似乎在努力迴憶,他的後背深深地弓了起來,一下子顯得老態龍鍾。我心中一歎,再精明的梟雄也經不起歲月和病痛的折騰,智慧開始遠離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


    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來,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讓那個小太監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上皇又平靜問道:“他走得快嗎?新帝有沒有讓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搖了搖頭,“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沒讓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時,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難,請上皇放心。”


    上皇一直平靜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淒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濕潤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強抑下悲泣。


    他扭頭對我淡淡道:“卿可知,朕在崇元殿,確想置卿於死地,讓非白痛苦一生,然後成為最偉大的帝王!”


    我給噎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感慨道:“陛下之謀略,縱聚天下智者難及也。”


    他微微一笑,“想來你必定非常恨朕?”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麽直接,隻是對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氣道:“陛下難道不覺得這裏的苦難和仇恨已然太多了嗎?臣婦一絲一毫的恨也裝不下去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實心意。我隻是一徑溫笑,坦然地任他看著,最後他終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對我憂鬱地笑了,咕噥著:“你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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